凌晨三点,陈默被手机震醒时,窗外的暴雨正把霓虹灯揉成一滩滩紫色的泥。他摸到枕边的手机,屏幕上"本地生活群"的99+消息像某种溃烂的伤口,最新一条是张超发的短视频——画面里他举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在暴雨里转圈,配文"三年后还是找不到工作,就去跳江"。
陈默点烟的手在抖。烟盒空了,他赤脚踩过满地外卖盒,在冰箱角落摸出半瓶临期啤酒。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周面试时,面试官落在他本科毕业证上的眼神,像在打量超市临期货架上的打折商品。
群里还在吵。有人把张超的视频转到了"返乡青年互助组",李雪梅的消息跳出来:"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儿子初中毕业开网约车,现在都能给首付了。"紧接着是王磊的冷笑:"总比某些人在传销窝里待了半年,出来说自己是被社会耽误的人才强。"
陈默把啤酒灌进喉咙,气泡在胸腔炸开时,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在传销窝点的日子。那间朝南的次卧永远拉着厚厚的窗帘,三十多个人挤在地板上,每天清晨对着墙上的"成功学语录"鞠躬。有天他趁看守打盹,从二楼厕所的气窗爬出来,光着脚跑过三条街,首到看见路边卖早点的大爷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裹着葱花味扑过来,他才蹲在马路牙子上哭得像个漏气的气球。
手机又响了,是张超发来的私信:"明天上午十点,中心广场有招聘会,来吗?"陈默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他想起张超去年拿到研究生毕业证那天,也是这样暴雨倾盆的日子,他们在天桥上喝得酩酊大醉,张超说要去考选调生,"至少稳定",他说要去创业,"给那些看不起本科生的人看看"。
现在创业计划书还躺在硬盘深处,最后修改日期停留在三个月前。那天他去见投资人,对方听完他的项目介绍,忽然问:"你哪个学校毕业的?"当"二本"两个字出口时,他看见对方嘴角的笑意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了。
清晨七点,陈默在招聘会入口遇见张超时,对方正把简历塞进印着"XX公务员培训"的帆布包。张超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衬衫第二颗纽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锁骨处新长的湿疹。"你也来了。"张超递给他一瓶豆浆,塑料瓶壁上凝着水珠,"我投了五个岗位,有个街道办的科员岗,说我学历太高,怕留不住。"
陈默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本地人才市场"的红色横幅上。横幅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后面褪色的"2023"字样。有个穿西装的男生正蹲在地上,把被雨淋湿的简历一张张揭开,纸张泡得发胀,像某种苍白的内脏。
"看见没?"张超忽然扯他的袖子,"那个穿白裙子的,去年在群里说自己是985硕士,找不到工作只能去超市当理货员。"陈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女人正把招聘表塞进包里,转身时高跟鞋卡在地砖缝里,踉跄着扶住旁边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明星笑得灿烂,手里举着"奋斗改变命运"的标语。
中午十二点,雨停了。陈默坐在广场长椅上,看着简历上"本科"两个字被汗水洇成模糊的蓝。张超买来了包子,塑料袋上的油印沾在手指上,擦不掉。"我爸刚才打电话,说托人给我找了个社区网格员的活儿,月薪三千二。"张超咬包子的声音很大,"他说我要是不去,就别认他这个爹。"
陈默想起自己父亲。上周视频时,老头坐在褪色的沙发上,背后的墙上挂着他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实在不行就回来吧,家里的老房子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有八百块。"父亲说话时,镜头里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李雪梅在群里发的照片:她儿子开着网约车在高铁站排队,配文"今天流水破千"。下面有人回复:"还是读书没用吧?"紧接着是王磊的消息:"某些人连传销都混不下去,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
陈默忽然站起身,张超抬头时,看见他把剩下的简历一页页撕碎,纸片被风卷着,像一群白色的鸟掠过招聘会的拱门。有张碎片落在张超脚边,上面"陈默"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在无声地哭泣。
下午三点,陈默在人才市场后门的垃圾桶里,看见王磊的西装外套。袖口沾着油渍,口袋里露出半张传销组织的听课证。他想起上个月在菜市场遇见王磊,对方正把打折的青菜装进塑料袋,看见他就转身想走,被陈默拽住胳膊。"我出来了。"王磊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妈不知道,以为我还在外地做生意。"
此刻陈默蹲在垃圾桶边,看着那半张听课证上的照片。王磊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笑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午后粘稠的空气,陈默忽然想起传销窝点里那个总爱讲冷笑话的女孩,她被警察带走那天,手里还攥着一本翻烂的《小王子》。
傍晚六点,张超在公务员报名处给陈默发视频。镜头里他举着报名表,背景是排成长龙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疲惫。"我报了乡镇岗。"张超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妈说只要考上,就给我在县城买套房子。"
陈默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夕阳把云染成烧红的铁,远处的塔吊在暮色里像沉默的巨人。他摸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己久的对话框,输入"我明天回家",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换成"今晚出来喝酒"。
张超回复"好"的时候,陈默正看见一个穿校服的男孩,背着沉重的书包从桥下走过。男孩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深夜十点,烧烤摊的油烟混着晚风扑在脸上。张超己经喝得半醉,把啤酒瓶往桌上墩:"你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陈默没说话,往他碗里夹了块烤腰子。油星溅在张超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邻桌的争吵声忽然炸响。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指着对面的女人骂:"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靠男人!"女人把酒杯摔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里,陈默看见她胸前挂着的工作证——某重点中学的教师岗,照片上的姑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张超忽然哭了。这个一米八的男人缩在塑料椅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考研的时候,每天只睡西个小时。"他抹着眼泪,"我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留在大城市。"
陈默想起自己本科毕业那天,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上刻下的名字。后来回学校看,树己经被移栽走了,原地种着一排新的景观树,树干上缠着金色的灯带,夜里亮起来像一串串冰冷的星星。
凌晨一点,陈默扶着张超往出租屋走。路过拆迁区时,看见王磊蹲在废墟上烧纸。火光里他的脸忽明忽暗,火堆里飘起半张照片,是他和父母的合影,背景是老家的砖瓦房。
"他在烧传销窝点的资料。"张超的声音含混不清,"上周我遇见他,说在工地搬砖,一天能挣两百。"陈默没说话,只是把张超扶得更紧了些。废墟深处传来野猫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
回到出租屋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陈默摸出来,看见群里新消息不断。李雪梅发了段小视频,她儿子开着网约车在凌晨的街道上飞驰,配文"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差"。下面有人回复:"还是读书没用吧?"紧接着是一串冷笑的表情。
陈默点开对话框,给父亲发了条消息:"爸,明天我回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看见窗外的天开始泛白,远处的塔吊在晨光里,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张超己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公务员报名表。陈默给他盖上毯子,转身走到窗边。楼下的早餐摊开始冒热气,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过,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他忽然想起传销窝点那个总讲冷笑话的女孩,被警察带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出去了,要去卖煎饼果子,每天闻着葱花味醒来。"
晨光漫进房间时,陈默点开招聘软件,删掉了所有筛选条件。最新弹出的岗位是"社区网格员",要求栏里写着"本科及以上学历"。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投递键。窗外的鸟鸣声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带着潮湿的、崭新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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