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阁楼的旧藤椅上,听着楼下传来的剁菜声。那声音钝重得像斧头劈在湿木头上,每一下都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阁楼的天窗被钉死了,只有墙角的霉斑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蔓延,像幅不断晕开的水墨画。
"吱呀"一声,楼梯被踩出呻吟。我赶紧把手里的半块饼干塞进枕头底下,塑料包装纸摩擦的脆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王桂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她身上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油烟味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
"躲这儿做什么?"她倚在门框上,三角眼吊得老高,"当我不知道你又偷藏东西?"
我没说话,只是把膝盖抱得更紧。藤椅的缝隙硌着骨头,疼得人发慌。上周从超市临期货架上抢的饼干,我己经省了三天,原本想留着当明天的早饭。
"哑巴了?"她突然提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锅里炖着排骨不知道出来吃,非要躲起来啃你的破烂?"
我盯着她围裙上的油渍,那片黄黑的印记像幅抽象画,比阁楼的霉斑更让人恶心。昨天赶集她买了两斤排骨,说要给她宝贝孙子补身体,我算着时间炖熟该是现在,却没想过会有我的份。
"说话!"她抬脚踹在藤椅腿上,我跟着椅子晃了晃,枕头底下的饼干硌得后脑勺生疼。
"我不饿。"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得像砂纸摩擦。
"不饿?"她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你当我瞎?眼珠子都快黏到厨房门上了。告诉你林晚秋,别以为你那死鬼妈留了点钱,就能在我这儿当大小姐!"
我猛地抬头,看见她嘴角沾着的酱油渍。妈妈去世前藏在床板下的存折,上周被她翻出来时,我听见她在厨房跟邻居打电话,说我妈"死了都不安生,留着钱给白眼狼女儿败祸"。
"那是我妈的钱。"
"你的钱?"她突然扑过来,指甲掐进我胳膊肉里,"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房子,那钱就该是我的!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你早该睡桥洞去了!"
胳膊上的肉被拧得发木,我咬着嘴唇没敢出声。去年冬天我确实睡过桥洞,北风像刀子似的割脸,半夜被冻醒时,看见垃圾桶里别人扔掉的半盒盒饭,上面还结着冰碴。
"走!"她拽着我往楼下拖,藤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给我看看锅里还有什么,让你睁眼说瞎话!"
厨房的瓷砖黏糊糊的,踩上去像踩在没干的水泥地上。铝锅歪在煤气灶上,里面的汤己经见了底,只剩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在锅底闪着惨白的光。
"看见了?"她指着空锅,唾沫星子喷在锅沿上,"排骨都给你那宝贝弟弟吃了,谁让你不出来?自己作的饿死活该!"
我盯着灶台上的酱油瓶,瓶口挂着的油珠慢慢往下坠,在瓷砖上洇出小小的黄点。弟弟明明昨天就被他爸妈接走了,她只是不想让我吃。
"发什么呆?"她突然把锅往水槽里一扔,哐当一声吓得我一哆嗦,"还不去洗碗?等着我伺候你?"
我弯腰去拾地上的锅铲,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想起妈妈以前总说,不锈钢的锅铲要选沉手的,这样炒菜才稳当。那时的厨房总有阳光,妈妈系着浅蓝色的围裙,头发上沾着面粉,笑起来眼角有好看的纹路。
"磨蹭什么!"王桂英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我踉跄着撞在水槽上,额头磕在水龙头上,嗡的一声,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冷水从水龙头里涌出来,冲在油腻的碗碟上,泡沫里浮着几小块没刮干净的肉渣。我伸手去捞,指尖被瓷碗的缺口划开道血口子,血珠滴进泡沫里,瞬间晕开朵小红花。
"废物!"她在门口骂骂咧咧,"连个碗都洗不干净,活着浪费粮食!"
水流哗哗地响,我盯着那道血口子看。血珠不断冒出来,混着洗洁精的泡沫往下淌,在水池里积成小小的红漩涡。去年在电子厂打工,被机器夹伤手指时流的血也是这样红,只是那时组长还假惺惺地递了张创可贴,不像现在,王桂英正站在门口数着我妈的存折。
"说起来你妈也真是,"她突然开口,声音隔着哗哗的水声飘过来,"生前抠搜得要命,死后倒留了三万多。早知道她有钱,当初就不该让她占着那间朝南的屋子。"
我的手顿了顿,血珠滴进水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楼下的剁菜声一样刺耳。妈妈肺癌晚期时,王桂英以"晦气"为由,把她从主卧挪到朝北的小房间,那里冬天没有暖气,墙壁永远是潮的,妈妈的咳嗽声整夜在屋里打转。
"你那死鬼妈,"她还在说,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总说我心黑,她要是知道自己的钱要给我孙子报奥数班,怕是得从坟里爬出来。"
我把碗重重按进水里,泡沫溅到脸上。妈妈化疗时掉光了头发,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说:"晚秋,钱留着给你上大学,别听你舅妈胡说。"那时她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攥得那么紧。
"洗完了赶紧拖地,"她突然提高声音,"下午张婶她们要来打牌,别让人家看见家里跟猪圈似的。"
我没应声,只是用力搓着碗沿的油渍。洗洁精的味道呛得人发晕,混着水槽里淡淡的血腥味,像极了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妈妈最后弥留时,病房里也是这样的味道,只是那时还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拖完地时,天色己经发灰。王桂英在客厅摆麻将桌,哗啦啦的洗牌声撞在墙上,弹回来钻进耳朵里。我拎着拖把往阁楼走,听见张婶的大嗓门:"桂英姐,你家这侄女真文静,一天到晚不说话。"
"文静?"王桂英笑起来,"是懒!油瓶倒了都不扶,要不是看她妈留了点钱,我才懒得伺候。"
"听说她妈留了不少?"另一个声音凑过来,带着好奇的尖细。
"哪有多少,"王桂英压低声音,却故意让楼梯口的我能听见,"够给我孙子报几个兴趣班就不错了。再说了,她一个丫头片子,留那么多钱干什么,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我攥着拖把杆的手开始发抖,木头的纹路嵌进掌心,疼得人指尖发麻。去年冬天在桥洞冻得发烧时,我以为那是人生最苦的时刻。现在才知道,有些寒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比腊月的北风更让人绝望。
阁楼的霉斑又扩大了些,在昏暗中像片潮湿的沼泽。我把自己塞进藤椅,枕头底下的饼干硌着肋骨,疼得人喘不过气。楼下的麻将声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王桂英的笑骂,那些声音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脑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又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听见王桂英翻我的枕头,塑料包装纸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藏什么藏?"她把饼干扔在我脸上,"几块破饼干当宝贝,我看你是穷疯了!"
我睁开眼,看见她捏着饼干的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没洗干净的菜渣。那半块饼干落在地上,沾了层灰,像块被人丢弃的脏抹布。
"告诉你林晚秋,"她突然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狠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攒钱,想跑?没门!你妈欠我的,就得你还!"
我盯着她眼角的皱纹,那些深深的沟壑里积着岁月的污垢,比阁楼的霉斑更丑陋。妈妈生前总说,当年她结婚时,王桂英借走了外婆给的金镯子,后来再也没还。妈妈从没要过,说都是亲戚,没必要计较。
"你那死鬼妈,"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笑起来,"总说我贪小便宜,她要是知道自己女儿现在像条狗似的赖在我家,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饼干在地上滚了滚,停在霉斑旁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土墙院子里晒着金黄的玉米,奶奶总把烤好的红薯塞给我,烫得我左右手来回倒,她就站在旁边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那时的日子多好啊,苦是苦,却有实在的甜。不像现在,连空气里都是发霉的味道。
"还躺着?"王桂英抬脚踢在椅子上,"晚上吃剩的面条在厨房,要吃自己去热,别指望我伺候。"
她转身下楼时,我看见她后颈的富贵包,像块赘生的肉瘤。妈妈病重时,医生说要多吃高蛋白,我去菜市场捡别人扔的菜叶,被王桂英撞见,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丢人现眼的东西,我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厨房的面条己经坨了,结成块沉在碗底。我坐在灶台前,看着火苗舔着锅底,蓝色的火焰在昏暗中跳动,像团微弱的希望。去年在电子厂打工,夜班时偷偷在茶水间煮泡面,那时觉得能吃上口热的就是幸福。
面条煮软时,我往碗里加了两勺酱油。咸涩的味道漫过舌尖,突然想起妈妈做的阳春面,她总说酱油要少放,不然会苦。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面条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吃完面,我把碗放进水槽,看见窗外的月亮。那月亮被云遮着,只漏出点惨白的光,像块泡在水里的骨头。阁楼的霉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块发霉的面包,在潮湿的角落里慢慢腐烂。
回到阁楼时,王桂英己经睡了,楼下传来她响亮的鼾声。我躺在藤椅上,听着老鼠在房梁上跑过的声音。枕头底下的存折被我换了地方,藏在霉斑最厚的那块墙皮后面,那里有个松动的砖块。
妈妈留的钱其实不多,刚够支付她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剩下的只有几千块。我一首没告诉王桂英,看着她为那笔不存在的巨款算计来算计去,像场荒诞的闹剧。
凌晨三点,我被冻醒了。藤椅硌得浑身骨头疼,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敲打着钉死的天窗,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摸出墙皮后的存折,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数上面的数字,那些黑色的印刷体在昏暗里跳动,像群嘲笑我的眼睛。
楼下的鼾声停了,接着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我赶紧把存折塞回去,屏住呼吸。王桂英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徘徊,然后慢慢远去。我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雨越下越大,天窗的缝隙里渗进雨水,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霉斑在潮湿里疯狂生长,很快就要蔓延到我的藤椅。我突然想起奶奶家的土炕,冬天烧得暖暖的,铺着粗布褥子,奶奶的蒲扇摇啊摇,扇走夏夜的热,也扇走所有的委屈。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去年的今天,我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哭肿了眼睛,组长骂我影响生产,扣了我半天工资。今年的今天,我蜷缩在发霉的阁楼里,听着雨打天窗的声音,突然觉得妈妈说得对,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
天快亮时,雨停了。我从墙里摸出存折,揣进怀里。楼下的鼾声还在继续,王桂英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在梦到她的宝贝孙子。
我轻轻推开门,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厨房的灶台上,王桂英昨晚吃剩的排骨骨头还堆在碗里,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走到门口时,我看见鞋柜上放着奶奶的照片。那是去年赶集时拍的,她穿着蓝布褂子,笑得眼睛眯成条缝。照片的边角己经卷了,沾着点酱油渍,大概是王桂英随手扔在灶台上沾到的。
我把照片揣进兜里,拉开门。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湿冷,钻进鼻腔里,像口冰凉的井水。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有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叫,声音清脆得像碎玻璃。
走在巷子里,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灰蒙蒙的天。路过王桂英家的菜园,看见她种的茄子挂在枝头,紫得发黑。去年我帮她摘茄子,被刺扎了满手,她连句谢谢都没有。
出巷口时,遇见卖早点的张大爷。他推着三轮车,白汽从蒸笼里冒出来,裹着油条的香味。我摸出兜里最后两个硬币,买了根热油条。
咬下去时,滚烫的面香在嘴里散开,烫得舌头发麻,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去年冬天在桥洞啃冷馒头时,我以为自己再也吃不到热乎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有些温暖其实很便宜,两块钱就能买到。
往前走,是去汽车站的路。我记得奶奶家在隔壁县的山村里,坐长途汽车要三个小时。小时候去她家,要翻过两座山,沿途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奶奶总说那是老天爷撒的花种子。
兜里的存折硌着胸口,不厚,却沉甸甸的。妈妈说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前我不懂,现在踩着清晨的露水往前走,突然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清晰起来。
太阳慢慢升起来,把影子拉得很长。我攥着手里的油条,咬下一大口,热乎的面渣掉在衣襟上。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我想起阁楼的霉斑,那些在潮湿里蔓延的印记,终究困不住想要晒太阳的人。就像王桂英总以为能困住我,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比如想走的腿,比如没死的心。
前面的路还很长,也许会有新的霉斑在等着。但此刻嘴里的油条是热的,兜里的照片是暖的,远处的太阳正在升起。这些,大概就是妈妈说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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