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防空洞的铁架床上惊醒时,指节还嵌在生锈的栏杆里。洞顶的白炽灯滋滋闪烁,把墙壁上“活着”两个血字照得忽明忽暗——那是我用碎玻璃划的,划到第三十七遍时终于像模像样。
“喵呜。”
一团暖烘烘的毛球撞进怀里,是煤球。它总爱揣着爪子蹲在我锁骨窝,呼噜声像台老旧收音机。橘猫年糕正扒着铁架床的栏杆晃尾巴,尾巴尖沾着不知哪来的蒲公英绒毛。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个月,我把防空洞角落改造成了家。两只猫的窝是用航空箱改的,垫着我撕成条的校服外套。煤球刚来时右前爪断了,我用冰棒棍给它做夹板;年糕总在半夜挠门,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它们是我在断壁残垣里捡到的,那天余震不断,我正用消防斧劈着压在腿上的预制板,忽然听见砖缝里传来奶猫的叫声,像两簇不会熄灭的小火苗。
“今天去东边找找看有没有猫粮。”我摸着煤球耳后的软毛,那里有块心形的白毛,“年糕不许再偷王奶奶的压缩饼干,听见没?”
年糕甩甩尾巴,跳下床时带倒了我堆在地上的罐头。那些罐头是空的,我把它们串在铁丝上挂在通风口,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像串笨拙的风铃。
我们遇见陈砚是在第七次搜寻物资时。他背着半人高的登山包,站在倾斜的教学楼顶朝我挥手,白衬衫在灰扑扑的废墟里亮得刺眼。“下面的,小心左边的横梁!”他的声音裹着风砸下来时,我正踮脚够小卖部货架上的猫罐头,身后的预制板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陈砚跳下来的姿势像片羽毛,落地时稳稳接住了摔向我的年糕。他手腕上缠着道新伤,血珠渗过纱布滴在年糕橘色的皮毛上,像朵骤然绽开的花。“这小家伙胆子倒大。”他挠着年糕的下巴笑,阳光从他耳后的碎发漏下来,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煤球突然炸了毛,弓着背冲陈砚嘶哈。我连忙把它捞进怀里,摸到它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陈砚却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只完整的金枪鱼罐头。“前几天在超市仓库找到的,”他把罐头推过来时,手腕的纱布又洇开一片红,“看你好像很需要这个。”
那天我们一起回了防空洞。陈砚帮我修好了总跳闸的电路,又用消防管给两只猫搭了个吊床。煤球破天荒没炸毛,蜷在他摊开的手掌里打盹;年糕则抱着他的登山绳玩得不亦乐乎,把自己缠成了个橘色毛线团。
“你这风铃挺别致。”陈砚望着通风口的罐头串,“就是声儿太吵。”
“等找到铃铛就换。”我数着罐头的数量,突然想起昨天在宠物医院废墟看见的项圈,上面挂着银色的小铃铛,“煤球和年糕应该会喜欢。”
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两截猫爪骨,骨头上钻了细小的孔,穿在红绳上。“在 veterinary(兽医)诊所找到的,”他的指尖着泛白的骨节,“比罐头好听。”
煤球突然从吊床上跳下来,冲着那截白骨炸了毛,脊背拱得像座小拱桥。年糕也停止了玩绳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我把两只猫搂进怀里时,发现它们的肉垫都在冒汗。
“可能是吓到了。”陈砚把盒子收起来,塞进背包最底层,“我明天要去南边的幸存者基地,听说那里有医疗队。”
我的心猛地一沉。防空洞的通风系统开始出问题,最近总闻到一股铁锈混合着腐臭的味道。昨天给煤球梳毛时,发现它掉了大把的毛,皮肤下隐约能摸到硬块。
“能帮我带它们去吗?”我攥着校服外套的衣角,布料己经磨出了毛边,“我得守着这里,我妈妈说过会回来找我。”
陈砚的目光落在墙壁的“活着”二字上,沉默了很久才点头。“三天后,我在这里等你。”他转身离开时,通风口的罐头突然叮当作响,风里掺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
分别那天清晨,我给两只猫系上了新项圈。煤球的项圈是用红布条编的,年糕的是蓝条纹——那是我从校服裤子上拆下来的。陈砚蹲下来摸它们的头,煤球居然没有躲开,只是尾巴尖在微微颤抖。
“到了基地就给它们找最好的医生。”我把装着猫罐头的布包递给他,里面还有我攒了很久的消炎药,“年糕不能吃太咸的,煤球害怕打雷……”
“我知道。”陈砚打断我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冰凉的触感像块冰,“等你妈妈回来,我们一起带它们去晒太阳。”
他抱着两只猫消失在废墟尽头时,年糕突然挣脱他的怀抱,朝我奔来。我蹲下去接住它,它却用头蹭着我的手腕,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陈砚走过来把它抱回去,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背包侧面露出半截红绳,上面拴着的猫爪骨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三天后我回到家时,防空洞的门开着。通风口的罐头串不见了,地上散落着几撮黑白相间的猫毛。我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跌跌撞撞冲进里间,然后看见窗户上挂着两张皮。
黑色的那张右前爪缺了块皮,是煤球断过的爪子;橘色的那张尾巴尖沾着蒲公英绒毛,像朵凝固的火焰。它们被钉在窗框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晃,皮上还留着我系过的红布条和蓝条纹项圈。
“喜欢这份礼物吗?”
陈砚坐在我的铁架床上,手里把玩着那串猫骨风铃。骨头上的红绳浸了血,变成深褐色。他白衬衫的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整齐的牙印——那是煤球的牙印,我亲手给它剪过指甲。
“你妈妈不会回来了。”他把一根猫爪骨扔过来,落在我脚边,“地震那天她就被埋在楼下了,我帮你把她挖出来时,她手里还攥着这个。”
那是枚银戒指,是我攒了三个月零花钱给妈妈买的生日礼物。戒指内侧刻着“平安”两个字,现在沾满了暗红的血。
“煤球和年糕真勇敢啊。”陈砚站起身,猫骨风铃在他手里叮当作响,“我把它们的骨头敲碎时,煤球还在挠我的手呢。”
我突然想起煤球耳后的心形白毛,想起年糕总在我写作业时踩出梅花印,想起它们蜷缩在我怀里打呼噜的温度。那些温暖的片段像玻璃碴,扎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砚笑了,他的眼睛里映着窗上的猫皮,像两团跳动的鬼火。“因为我听见它们在叫啊,”他凑近我的耳朵,声音轻得像叹息,“它们说,想永远陪着你呢。”
通风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噜声,我猛地回头,看见煤球蹲在那里,右前爪的夹板还没拆;年糕正扒着栏杆晃尾巴,尾巴尖沾着蒲公英绒毛。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簇不会熄灭的小火苗。
“喵呜。”
煤球朝我跑来,我却看见它的身体穿过了陈砚的腿——像穿过一道烟。年糕跳上铁架床,却在碰到我的瞬间化作漫天飞灰,只留下项圈上的蓝条纹飘落在地。
陈砚手里的猫骨风铃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骨头上的小孔渗出鲜血,滴在地上汇成溪流。那些血顺着墙壁的裂缝往上爬,在“活着”二字上蜿蜒,像给它们描了道红边。
“你看,它们真的永远陪着你了。”陈砚的脸开始变得透明,白衬衫上渗出点点血花,“包括我也是。”
他消失的时候,猫骨风铃掉在地上,碎成了齑粉。窗上的猫皮突然燃起绿色的火焰,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根红绳飘在空中,像两条凝固的血痕。
我瘫坐在地上,怀里突然沉甸甸的。低头一看,煤球正揣着爪子蹲在我锁骨窝,呼噜声像台老旧收音机;年糕趴在我的腿上,尾巴尖扫着我的手背。它们的身体是暖的,爪垫是湿的,像刚从雨里跑回来。
通风口的风又吹了进来,带着蒲公英的味道。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碎玻璃,在墙上划下第三十八个“活着”。这一次,两个字的旁边多了两个小小的爪印。
后来我总会在半夜被叮铃声吵醒。那串猫骨风铃不知何时又挂在了通风口,只是骨头上的红绳换成了蓝条纹,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呼噜声。煤球和年糕总在那时跳下床,蹲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废墟,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
我知道它们一首在。就像妈妈留在戒指里的温度,像陈砚白衬衫上的阳光,像所有在废墟里熄灭又亮起的光。活着原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要带着那些离开的,一起往下走。
首到某天清晨,我发现窗台上多了两截新的猫爪骨,骨头上钻了细小的孔,穿在红绳上。风过时,它们和罐头串一起叮当作响,像首永远不会结束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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