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验光室总飘着股消毒水和镜片清洁剂混合的味道。小林蹲在柜台后,用酒精棉擦拭焦度计的测头,金属表面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距离张屠户家的媒人上门还有两个小时。
“小林,3号镜架修好了没?”师父在里间喊。
“就来。”她应声,指尖捏着那副钛合金镜架的鼻托,轻轻旋紧螺丝。三年前逃出来时,她攥着的理发剪刀早被没收了,现在手里的工具换成了螺丝刀和镜片钳——在这家“明亮眼镜行”当学徒的第三年,她终于能独立完成验光,只是每次给顾客测瞳距时,右手总会莫名发颤。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进来的是个穿校服的男孩,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说话时总下意识眯眼。“林师傅,我妈说……让你给我重新验验,上次配的眼镜戴着眼晕。”
小林示意他坐在验光椅上,打开综合验光仪的电源。“什么时候开始晕的?看黑板清楚吗?”
“上周开始的,看远处的字有点重影。”男孩的声音很轻,“之前在别家配的,他们说我度数涨了两百度。”
她调好转椅高度,让男孩的视线与视标平齐。“放松,先看看这个E字,开口朝哪个方向?”
红绿测试时,男孩说红色里的字更清晰——典型的欠矫。小林心里有了数,换了组镜片,正准备做交叉圆柱镜检查,玻璃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人让她手里的操作杆顿了顿——她妈拎着个布袋子,正踮脚往里瞅。
“小林,你看谁来了?”她妈嗓门洪亮,惊得男孩往后缩了缩,“这是西头老陈家的二小子,跟你同岁,会修拖拉机……”
“我在工作。”小林的声音冷得像验光仪的金属臂。
“耽误不了几分钟。”她妈径首走到验光椅旁,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人家小陈就是眼睛有点散光,正好让你给验验,配副新眼镜。”
被称作小陈的男人局促地搓着手,镜片后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小林。她忽然想起张屠户家那个跛子,当年也是这样被推到她面前,带着种“总算有人要你”的笃定。胃里一阵翻涌,她强迫自己转向穿校服的男孩:“我们继续。”
交叉圆柱镜旋转到第三圈时,她妈突然伸手去够综合验光仪:“这玩意儿咋用的?比你当年那理发剪刀高级啊?”
“别碰!”小林猛地拍开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设备要校准的,碰了就不准了!”
店里瞬间安静。穿校服的男孩吓得攥紧了衣角,小陈尴尬地别过脸,她妈僵在原地,手背上红了一片。小林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镜片,指尖的颤抖却止不住了——刚才差点碰到的是轴向旋钮,差一度都会影响散光矫正,这是她用三年时间,从师父骂“你连镜片都拿不稳”到能独立操作的底气,怎么能被这样糟践?
给男孩验完光,度数只涨了五十度。“之前的眼镜过矫了,”小林写下验光单,字迹却有些歪,“新镜片按这个度数配,适应两天就好了。”男孩妈妈来接人时,她特意嘱咐:“孩子调节力还没稳定,每三个月来复查一次。”
等人都走了,她妈才凑过来,声音软了些:“妈也不是故意的……小陈人真不错,你看他眼镜度数也不深,配副眼镜花不了多少钱……”
“他散光轴位175度,瞳距62。”小林突然开口,把焦度计上的读数报得清清楚楚,“适合半框镜架,镜片选1.60折射率的,轻薄。但这些跟我没关系。”
她妈愣住了,手里的布袋子“啪嗒”掉在地上,滚出两个苹果。“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小林低头整理验光工具,酒精棉擦过镜片钳的咬合处,发出沙沙的响,“当年你们把我锁屋里时,就该知道我不是任人摆弄的镜片。”
傍晚关店时,师父看出她不对劲,往她手里塞了块热乎的烤红薯:“那家人又来了?”
小林咬了口红薯,甜腻的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师父,您说人跟镜片一样吗?”她望着柜台里排列整齐的镜架,“有的镜片能被打磨成任何形状,有的……天生就有抗冲击性。”
师父笑了,指腹敲了敲她的验光记录本:“好镜片都有裂痕检测报告,人也一样。你这三年攒下的验光单,就是你的检测报告。”
夜风穿过街道,吹得玻璃门上的风铃又响起来。小林摸出藏在抽屉最底层的东西——不是理发剪刀,是她考中级验光师时的准考证,照片上的姑娘穿着白大褂,眼神亮得像刚校准过的验光仪。
她想起下午给男孩验光时,他透过新镜片看清远处广告牌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发现了新大陆。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攥紧的不是螺丝刀,是把能剪开过去的剪刀——用精准的度数,用合适的镜架,用每一次认真的复查,为自己也为别人,剪出条能看清方向的路。
至于那些总想把她往歪路上掰的手,从今往后,她会像调整镜架一样,轻轻推开,力道刚好,不偏不倚。
上海黄浦区的老弄堂总藏着些时光的褶皱。小林的“明视眼镜行”开在河南中路,隔壁是民国时就有的钟表铺,墙上的老挂钟滴答声里,混着外滩传来的汽笛声。她坐在验光仪前,调试着焦距,窗外的和平饭店绿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栋楼见证过百多年前的租界风云,也看过她三年前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暂住证,在楼下的过街地道里躲了整夜。
“林师傅,这镜片磨得真舒服。”修钢笔的老张扶了扶新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比去年在南京东路那家连锁的强多了。”
小林递过眼镜布,指尖划过镜片边缘——她特意磨成了微弧,贴合老张常年握笔的习惯。“您右眼散光轴位变了5度,镜片光学中心得往内移1毫米。”她翻开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老顾客的验光数据,像在续写一本属于普通人的视力史。
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的响动里混着股熟悉的土腥味。她妈拎着个蛇皮袋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陌生男人,西装袖口沾着灰,眼镜片厚得发雾。
“小林,你看谁来了?”她妈嗓门压得低,却震得小林耳鼓发疼,“这是你表舅,从老家来上海找活,眼睛看不清,正好让你给验验。”
男人局促地搓着手,眼镜滑到鼻尖也没敢推。小林盯着他镜片上的划痕,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妈也是这样把她拽到张屠户家,说“跛子眼神好,能养你一辈子”。那天她逃到村口的磨盘旁,盯着石碾子上的裂痕看了整夜,首到天亮才发现,自己看东西开始重影。
“先测电脑验光。”小林指了指焦度计,声音平得像块玻璃。
她妈却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往她兜里塞了个温热的东西:“你表舅在十六铺码头扛活,人家说……能托关系给你在船上找个做饭的差事,跟船走不用待在上海,多好。”
兜里的鸡蛋硌得慌。小林猛地抽回手,鸡蛋滚落在地,在地板上砸出片黄白的渍痕,像幅被揉皱的外滩地图。“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考高级验光师?”她的声音发颤,指着墙上的执照,“这店是我租的,执照是我考的,跟你们没关系!”
“啥高级低级,女人家最终还不是要嫁人?”她妈捡起碎蛋壳,语气突然尖利,“当年要不是你犟,早成了屠户家的少奶奶,用得着在这租界老楼里磨镜片?”
“租界早就没了!”小林吼出声,惊得隔壁钟表铺的老张探出头。她指着窗外的和平饭店,“这楼以前是沙逊大厦,住的都是洋鬼子,现在归国家了!我在这里磨镜片,挣的是干净钱,比你们算计来的强!”
男人尴尬地想往外走,被她妈死死拉住。“验个光咋了?你小时候红眼病,还是我用奶水给你洗好的!现在翅膀硬了……”
“表舅,”小林突然转向男人,声音冷得像深秋的黄浦江风,“您看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尖的灯能看清吗?”
男人眯着眼望了半天,摇了摇头。小林打开综合验光仪,推到他面前:“坐下吧。电脑验光显示您有200度远视,合并150度散光,轴位85度。但具体度数得做主观验光,您配合一下。”
她妈还在絮叨,小林却己经戴上了验光师专用的试镜架,镜片在手里翻飞。红绿测试、交叉圆柱镜、双眼平衡……每个步骤都精准得像在做实验。男人起初紧张,后来渐渐放松,当最后一组镜片戴上时,他忽然“呀”了一声:“能看清了!连对面楼窗台上的花盆都看得清!”
小林摘下试镜架,在验光单上写下数据:“选1.56折射率的树脂片,加硬防眩光膜,适合户外干活。镜框要TR90材质的,轻,不容易断。”她报出价格,不多不少,是成本加合理利润。
男人掏钱时,她妈还想说什么,被小林一个眼神堵了回去。“这是规矩。”她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送走人,小林蹲在地上擦鸡蛋渍,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蛋液的腥气,让她想起老家里那些被碾碎的日子。手机突然震动,是高级验光师资格考试通过的短信。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确定”键上悬了半天,终于按下去。
窗外的外滩亮起了灯,万国建筑博览群的轮廓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小林想起师父说过,黄浦江的水是流动的,把旧时代的渣滓卷走,留下能扎根的石头。她的验光仪就放在窗边,金属外壳映着对岸陆家嘴的灯火,像枚刚校准过的指南针,稳稳地指着她要去的方向。
门后的挂钩上,挂着件新做的白大褂,领口别着她的名字牌——“林悦”,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悦目,也悦心。明天开门时,她要戴着它,给第一位顾客认真验光,就像黄浦江每天都要迎来新的潮水,带着力量,奔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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