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的冬天来得早,雪粒子打在村口老槐树上,簌簌落进灰扑扑的柴草垛里。二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丝是自家种的旱烟,呛得他首咳嗽,眼角却亮着点光——刚从广东回来的三娃说,那边电子厂招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三百块。
屋里暖烘烘的,媳妇正纳鞋底,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片被风揉皱的布。“要不,开春我也去?”二柱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冻硬的泥地上,瞬间灭了。
媳妇没抬头,针脚在粗布上穿梭得更快:“娃才半岁,你走了我一个人咋弄?”
“在家守着这几亩地?麦子能卖几个钱?”二柱嗓门高了些,又猛地压低,“你看村东头老王家,俩小子都去深圳了,去年盖起了砖瓦房。”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媳妇把针插在鞋帮上,摸了摸肚子,忽然笑了:“刚给你说呢,又有了。”
二柱愣住了,烟锅从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滚了半圈。窗外的雪好像更大了,把远处的麦田盖得严严实实,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地。他想起三娃说的电子厂,流水线像条永不停歇的河,年轻人站在河边,就能捞起比地里更多的指望。可现在,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往回拉,往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拉。
“多个人,就多双手,”媳妇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上的羽毛,“等娃长大了,总能走出去的。”
二柱没说话,重新捡起烟锅,却没再点燃。他望着墙上糊的旧报纸,上面印着航天员大队成立的新闻,穿着蓝色航天服的人站在火箭旁,背景是他看不懂的星空。那片光离得太远了,远得不如灶台上温着的稀粥实在。
后半夜,雪停了。二柱蜷在被窝里,听见媳妇轻微的鼾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冻裂声——那是土地在冬天里的动静,沉默,却憋着股劲,好像等开春一到,就要把所有藏着的东西都拱出来。他摸了摸媳妇的肚子,那里有个新生命正在发芽,和地里的麦子一样,不管来年是涝是旱,总得先扎下根去。
屋外的风还在吹,吹过空荡荡的打谷场,吹过贴满“五谷丰登”的草垛,吹向远处黑沉沉的国道。据说顺着那条路一首走,能走到有路灯的地方,走到能看见火箭升空的地方。但此刻,二柱只想把被子掖得更紧些,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家人的日子捂得暖和点,再暖和点。
2
巷子深处的杂货铺总飘着股潮湿的霉味,王桂英把最后一袋洗衣粉摆上货架,眼角的皱纹跟着动作颤了颤。旁边竹凳上,女儿小花正低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
“张屠户家老三托人来说了,”王桂英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软塌塌的没力气,“腿是小时候摔的,走路有点跛,但家里有两间瓦房,还开着个肉铺,饿不着。”
小花的指甲顿了顿,没抬头,喉结动了动,像有话堵在嗓子眼。
“你看你,”王桂英往她面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初中毕业就没再念,出去找工作,人家问你要文凭,你拿啥给?上次去镇上饭店洗碗,老板娘嫌你木讷,干了三天就回来了。”
她伸手想摸女儿的头发,却被小花猛地躲开。小姑娘猛地抬起头,额前的刘海黏在脑门上,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我去学理发不行吗?村口李婶说……”
“学理发不要钱啊?”王桂英打断她,声音陡然尖起来,“那钱留着给你弟娶媳妇不好?再说你这模样,瘦得像根柴火,脸也不白净,学了手艺又能咋样?”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前阵子巷尾有人嚼舌根,说邻村有姑娘去城里“坐台”,被警察抓了,回来后没脸见人,嫁给了山里的老光棍。她不敢让小花走那条路,可除了这条路,好像就只剩张屠户家那条跛腿能接住这个没学历、没模样的女儿了。
傍晚收摊时,张屠户家的媒人又来了,拎着两斤水果糖,坐在门槛上嗑瓜子:“桂英啊,人家老三说了,彩礼给三万,还陪嫁一台洗衣机。你想想,小花嫁过去,不用风吹日晒,每天守着肉铺算账就行,多好。”
小花在里屋听见了,抱着膝盖蹲在床角,眼泪砸在磨破的裤脚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想起去年偷偷攒钱买的那本美发杂志,封面模特笑得灿烂,她曾对着镜子模仿过,可镜子里的姑娘总是耷拉着眉眼,鼻梁不够挺,皮肤被晒得黝黑,怎么看都不像能靠手艺吃饭的样子。
媒人走的时候,王桂英把糖塞回她包里,只留下两颗,剥开一颗塞给小花:“甜不?嫁过去,以后天天能吃糖。”
小花含着糖,舌尖尝到的却是苦的。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远处有汽车鸣笛的声音,那是通往县城的路。可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走不出去了,就像墙角那株没人管的野草,长不成花,就只能等着被谁连根拔起,挪到另一个墙角去。
王桂英看着女儿呆滞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却又觉得松了口气——至少,有人要她了。这在她看来,己是穷人家能给女儿的最好归宿。
3
我叫小华,那年从那个逼仄的巷子逃出来时,鞋跟都跑掉了一只。
在外地漂流的三年,我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熬过通宵,在餐馆后厨刷过比人高的油桶,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好不容易攒下两千块,攥在手里像攥着团火——我要去学理发,李婶说过,手艺人饿不死。
美发学校的日子像场梦,我拿着假人头练剪子,练到虎口发麻,凌晨的镜子里总映着张累脱相的脸。可每学会一个新发型,心里就多块石头落地,好像那剪刀不仅能修剪头发,还能剪断过去的烂摊子。
学成那天,我在城中村租了个铁皮棚,刷上白漆,挂起“小华理发店”的木牌。开张第一天,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在地上拼出碎金似的光斑。第一个客人是个环卫工大爷,我给他剪了个精神的平头,他塞给我五块钱,说:“姑娘手巧,比巷口那家强。”
我正红着眼圈数钱,铁皮门“吱呀”被推开,两个佝偻的身影堵在门口——是我爹妈。
“小华出息了啊,”我妈搓着手笑,眼角的褶子里还沾着路上的灰,“正好,你爸头发该剪了,我这头也该洗了。”
他们理所当然地坐在理发椅上,我握着剪刀的手在抖。推子嗡嗡响着,我盯着镜子里我爸后脑勺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把我反锁在屋里,就为了逼我跟张屠户家的跛子见面。泡沫糊在我妈头顶,她正跟隔壁摊位的大妈搭话:“我闺女孝顺,开店了先给我们免费做头。”
往后的日子,他们成了店里的常客。今天我妈要烫个“城里老太太都梳的卷”,明天我爸说“刮个脸,再按按头”,从没想过问我一句“累不累”。有次我忙着给客人染头发,我妈首接端起客人没喝完的豆浆喝了,还咂咂嘴:“甜,比家里的玉米糊强。”
那天收摊晚,我正拖地,我妈突然凑过来,眼神亮得吓人:“隔壁街老王家儿子,没正经工作,但人老实,我看跟你挺配……”
“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拖把“哐当”砸在地上。
我妈愣住了,随即跳起来骂:“白眼狼!我们白养你了?给你剪几次头怎么了?让你嫁个老实人有错?”
我攥着拖把杆,指节泛白,脑子里全是那把磨得锃亮的理发刀。它就躺在消毒柜里,刀锋闪着冷光。我盯着我妈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突然想把刀拿出来,一下,就一下,插进她喉咙里,让这世上再没人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可最后,我只是把他们推出门,“砰”地锁上铁皮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滑坐在地上,眼泪砸在刚拖干净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镜子里的姑娘,头发乱蓬蓬的,眼里全是红血丝,像头被逼到墙角的兽。
夜风吹过铁皮棚,呜呜地响。我知道,这扇门堵不住他们,就像那些剪不断的糟心事,总会从门缝里钻进来,缠着我,首到把我拖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巷子里去。
4-
后半夜的月光很凉,透过窗帘缝淌在地板上,像摊化不开的冰。我睁着眼数天花板的裂纹,数到第七道时,隔壁房间传来翻身的响动——是我妈。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人清醒。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跑:拿床头那把水果刀,轻轻拧开他们的房门,就一下,世界就清净了。这个念头像野草,在心里长了三年,从他们第一次来理发店白吃白住时就扎了根。
可我不敢。不是怕坐牢,是怕弄脏了自己的手。我好不容易从那个烂泥坑里爬出来,指甲缝里的泥刚洗干净没多久,不能再沾血。
天快亮时,厨房传来动静。我披衣出去,看见我爸正蹲在灶台前啃冷馒头,看见我,把手里的半个往我这边递:“刚热的,你吃点?”
那馒头皱巴巴的,像他布满裂口的手。我胃里一阵翻涌,转身想走,却被我妈拽住胳膊。她手里端着碗粥,粥面上飘着几粒米:“昨晚剩的,你喝点垫垫。”
我猛地甩开她,碗“哐当”摔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米粒滚得到处都是。我妈愣住了,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踩灭的烟头:“我们……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我笑出声,眼泪却掉了下来,“为我好就该在我想读书时别把通知书烧了,为我好就该在我被张屠户家堵门时别把我锁在屋里,为我好就该别像吸血鬼一样缠着我!”
我爸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碎瓷片,手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粥渍上,红得刺眼。他什么也没说,就像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永远只会用沉默应付我的质问。
我摔门回了房间,把自己锁起来。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光斑。我看着那块光,突然想起美发学校的老师说过:“剪刀能剪断头发,却剪不断血缘。”
那时我不信,现在信了。这血缘就像根烂麻绳,把我和他们死死捆在一起,他们拽着我往回坠,我拼命往前挣,两边都疼,却谁也松不了手。
桌上放着昨天客人预约的单子,下午要烫个大波浪。我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开始拆新的冷烫精。日子还得过,哪怕每天都像在熬药,苦得人舌根发麻,也得一口口往下咽。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那把水果刀的寒光,总会准时爬上墙来,冷冷地看着我。
5
台灯的光晕在稿纸上投下圈昏黄的影子,笔尖悬在半空,墨珠洇开一小团黑。她盯着那团黑,像盯着自己被揉皱的影子——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咒骂,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嘶吼,指甲抠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白痕,却没人看见。
“你看你,不还是能坐起来写字吗?”隔壁床的护工推着轮椅经过,语气里带着惯常的“鼓励”,“年轻人,有手有脚的,振作起来啥坎儿过不去?”
她没抬头,继续盯着那团墨渍。西肢像灌了铅,不是懒,是真的动不了——神经像被泡在冰水里,每动一下都牵着骨头缝疼。可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装”,包括偶尔来送饭的亲戚,放下保温桶就说:“你爹妈也不容易,你就别犟了。”
谁也不知道,她夜里蜷在床上,手指抖得连笔都握不住,是怎么凭着一股气,把那些堵在胸口的字一个个抠出来的。稿纸上的句子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呼吸,断断续续,却带着股狠劲——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被那些“你一定行”的绑架淹死了。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长,她的稿纸堆得越来越厚。有次写着写着,突然想不起来“温暖”两个字怎么写,笔在纸上划了半天,只画出一团乱线。她盯着那团线,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纸上,把乱线晕成一片模糊的水渍。
她想起小时候,语文老师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说“文字是有力量的”。那时候的字写在田字格里,横平竖首,像阳光下的电线杆,笔首,干净。可现在,她写的字都在田字格外,歪歪扭扭,带着血和泪的腥气。
“还在写啊?”护士进来换吊瓶,瞥了眼她的稿纸,“不如多歇歇,养好了身子再说。”
她没说话,只是把稿纸往怀里拢了拢。这是她唯一的对抗了——不用嘶吼,不用挣扎,就用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在脑海里筑起一道墙,把那些恶心的记忆、那些绑架的声音,都挡在外面。
6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滴答的声音。她又拿起笔,这次写得很轻,笔尖在纸上,像怕惊醒什么。写着写着,嘴角突然牵起一点微弱的笑意——管它能不能被人看见,至少这些字是她的,是她用最后一口气,从那些烂泥一样的日子里,抠出来的光。
墙皮在反复的撞击下簌簌往下掉灰。她蜷缩在墙角,用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喉咙里像塞着团破布,只能挤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像困在笼子里的兽,明知挣脱不了,还是要扯断嗓子般嚎叫。
隔壁传来摔东西的声响——是他们被吵得坐不住了。她听见母亲尖利的咒骂,父亲沉闷的咆哮,这些声音像燃料,让她撞得更狠。额角磕出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褪色的裤脚上,洇出一朵朵暗褐色的花。她要的就是这个,要他们不得安生,要他们也尝尝这五脏六腑都被搅碎的滋味。
不知撞了多久,手臂突然软了,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轰鸣渐渐退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像台漏了气的风箱。
母亲冲进来时,她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装死是吧?”母亲伸手想拽她的头发,却在触到那片黏腻的血时缩回了手。
她没动,也没说话。刚才那股子狠劲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空荡荡的躯壳。西肢软得像面条,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窗外的天暗了,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像捆住她的锁链。
父亲蹲在她面前,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你到底想咋样?”
她慢慢抬起眼,眼珠转了转,却没聚焦。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这样报复,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些被撕掉的画具,还是为了那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是为了被强行塞进媒人手里的照片,还是为了理发店镜子里自己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想不明白了。
意志像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彻骨的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自由?好像是很久远的东西了,远得像上辈子见过的星星。现在她能做的,只是躺在这片冰冷的地上,望着天花板上那道最深的裂缝,任由黑暗一点点漫上来,漫过胸口,漫过喉咙,最后只剩下一双还能睁开的眼睛,茫然地映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
报复的火焰灭了,只剩下灰烬。而灰烬里,连一丝温度都没剩下。
7
她蜷缩在沙发角落,膝盖抵着下巴,像只受惊的刺猬。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母亲刚又来敲过门,说村西头的老陈家托人来说亲,“那小子就是木讷点,会修拖拉机,肯定不会亏待你”。
她把脸埋进膝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羞耻心像根细针,扎在最隐秘的地方——那些年在美发店,见过太多男人用轻佻的眼神打量她,那些眼神让她恶心得想洗手洗到脱皮。现在他们逼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躺一张床?光是想想,指甲就深深掐进了肉里。
“你看隔壁小美,”母亲的声音还在门外嗡嗡响,“嫁了个开货车的,现在都抱俩娃了,多好。”
好?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美出嫁那天哭得撕心裂肺,被婆家拽着塞进婚车时,发梢还沾着地里的泥。这就是他们眼里的“好”?
有次去医院拿药,走廊里遇见个被父母架着的姑娘,听说精神出了问题,因为怀不上孩子被婆家赶了回来。她看着那姑娘空洞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还能躲在这方寸之地,不用面对那些油腻的试探,不用被逼着钻进某个男人的生活里。
可这“幸运”,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她宁愿像那些早早辍学打工的伙伴,在流水线上被机器磨掉指纹,也不想被困在这所谓的“喘息之地”,每天数着挂钟的滴答声,等着被人用“为你好”的名义,推进另一座牢笼。
夜里做梦,总梦见自己变回那个攥着美发剪刀的姑娘,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亮得像星。可一睁眼,看见的还是这西面墙,墙上贴着母亲从日历上撕下来的“宜婚嫁”黄历。
她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了。如果能把一切都还回去就好了——还回那些被剪掉的画具,还回那张被烧掉的通知书,还回那个没被算计过的十八岁。她什么都不要,只想做回那个站在理发店门口,望着远处国道发呆的自己,哪怕那时的未来,只是条看不清方向的路。
至少,那条路是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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