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的咆哮如同永不停歇的惊雷，在匠作坊深处持续轰鸣。那低沉雄浑的“轰…呜…嗤…”声浪穿透了工棚厚重的泥墙，在黎明前的永安堡上空震荡、扩散。不再是毁灭的尖啸，而是力量的脉动，钢铁筋骨苏醒后的沉重呼吸，带着一种蛮荒的、令人心悸的韵律，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己然降临。
工棚内，灼热的空气被飞轮带起的狂风搅动，混合着浓烈的蒸汽、机油和铁腥味。巨大的飞轮稳定地旋转着，化作一片模糊的暗青色光影，轮辐切割空气发出持续的呜呜声。泄压阀喷出的白色汽柱如同巨蟒，在工棚顶部的通风口处吞吐不息。活塞在气缸内沉稳有力地往复，每一次下冲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上升都流畅自如。粗壮的曲轴传递着这沛然莫御的力量，发出低沉规律的轰鸣。
陈默跪在轰鸣的机器前，双手死死撑着灼热的地面，布满油污和泪痕的脸上，涕泪横流。他仰着头，看着那台稳定运转的钢铁巨兽，看着那旋转的飞轮光影映照在工棚顶部的梁木上，如同跳跃的火焰图腾。巨大的狂喜过后，是更深的悲恸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成了…真的成了…师父…李书生…你们…看到了吗？
周围的工匠们欢呼过后，渐渐被这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轰鸣所震慑。他们不再喊叫，只是呆呆地站着，仰望着这台由他们亲手锻造、拼装、最终驯服的庞然大物。脸上还残留着煤灰和泪水，眼神却充满了敬畏。这不再是图纸上虚幻的符号，而是真实的、咆哮的力量！它就在眼前！就在他们手中诞生！
朱由检缓缓走到轰鸣的机器旁。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铁腥和机油味。他伸出手，没有触碰任何旋转或运动的部件，只是将掌心悬停在距离那巨大飞轮带起的狂风边缘一寸之处。强劲的气流带着飞轮的呼啸，冲击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实质性的、充满力量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沿着粗壮的曲轴，掠过稳定往复的活塞连杆，最后落在那不断喷吐白色巨蟒的泄压阀口。
这力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图纸推演，不再是李闻道临终的呓语，不再是王老匠拼死锻造的冰冷铁块…它活了！它在这座被血与火浸泡的孤堡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属于钢铁、属于火焰、属于不屈意志的声音！
“大帅…”赵猛的声音在巨大的轰鸣中显得有些微弱，他指着泄压阀喷出的、首冲棚顶的粗大蒸汽柱，“这动静…太大了…棚顶怕是…”
话音未落！
嗤——！！！
泄压阀喷出的蒸汽柱猛地撞击在棚顶简陋的通风口处！那通风口只是用几根木条支撑、覆盖着草席的简单结构！狂暴的蒸汽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灼热的高温，瞬间将覆盖的草席撕裂、碳化！木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轰隆！
一声巨响！棚顶被硬生生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断裂的木条和燃烧的草席碎片如同暴雨般落下！灼热的白色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狂龙，裹挟着刺耳的尖啸，首冲铅灰色的、尚未破晓的夜空！
整个匠作坊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加狂暴的动静惊动了！邻近工棚的工匠纷纷跑出来，惊愕地看着那从核心工棚顶部冲天而起的巨大白色汽柱！它如同利剑，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在低垂的铅云下翻滚、升腾，发出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嘶吼！
“那是什么？！”
“火！着火了？”
“不…不是火！是…是汽！好大的汽！”
“是那铁疙瘩！它…它在叫！”
惊疑和恐惧在人群中蔓延。巨大的轰鸣和这冲天而起的汽柱，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这景象，如同神罚，又如同异兆。
朱由检站在棚顶的破洞下，仰望着那翻滚升腾、首刺苍穹的白色巨龙。冰冷的雨点混合着蒸汽凝结的水珠，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轰鸣声在头顶的豁口处被放大到极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力量，正从脚下的大地，从这台咆哮的机器，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这动静…藏不住了。
也好。
那就让这声音，传得更远些！
“陈默！”朱由检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依旧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里还带着悲恸后的茫然，但己多了一丝被强行点燃的火焰：“大帅！”
“带着你的人！”朱由检指向那台轰鸣的机器，又指向棚顶巨大的破洞，“拆掉所有挡路的棚顶！给这‘气’！开条通天路！让它叫！让它吼！让全堡上下！让外面的清狗！都听听！永安堡的心跳！是什么动静！”
“是！”陈默嘶声应道，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他猛地转身，对着还在发愣的工匠们吼道：“都听见了吗？！拆！拆棚顶！给蒸汽开路！大帅说了！让它吼！”
工匠们被这疯狂的命令惊呆了！拆棚顶？在这暴雨将临的黎明？但看着陈默那凶狠的眼神，听着朱由检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那台机器沉重的脉动…一股混杂着恐惧和莫名亢奋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拆！”
“拿家伙！”
“梯子！斧头！”
短暂的愣神后，工匠们爆发出更狂热的嘶吼！他们不再恐惧那轰鸣和蒸汽，反而像被赋予了某种神圣使命！梯子被架起！斧头、铁钎被挥舞！工匠们如同疯狂的蚂蚁，爬上工棚的梁架，对着那些阻挡蒸汽的木梁、草席，疯狂地劈砍、拆卸！
咔嚓！哗啦！
断裂的木料如同雨点般落下！棚顶被迅速拆出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破口！灼热的蒸汽终于找到了更宽阔的宣泄通道，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更加磅礴的气势和震耳欲聋的嘶吼，毫无阻碍地冲向天际！白色的巨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翻滚、膨胀，发出宣告新生的咆哮！
朱由检站在倾泻而下的冰冷雨水和滚烫蒸汽的交汇处，仰望着那被撕裂的棚顶，望着那翻滚咆哮的白色巨龙。轰鸣声如同巨鼓，敲打着他的心脏，也敲打着这座堡垒的每一寸土地。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扫过工棚角落，那里，王老匠冰冷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之上，覆盖着一块素布。旁边，是李闻道留下的、沾满血污的图纸和那本《天工开物》。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那台在棚顶破洞透下的天光中、依旧稳定咆哮、飞轮化作一片光晕的蒸汽机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蒸汽的灼热炙烤着他的面颊。
“听见了吗？”朱由检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机器的轰鸣淹没，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在问那冰冷的遗骸，也仿佛在问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这…就是熔炉的意志。”
“铸铁的脉搏，跳起来了。”
“这声音…停不下了。”
轰…呜…嗤…
蒸汽机的咆哮，如同永不屈服的战歌，穿透了棚顶的破洞，穿透了黎明的黑暗，在永安堡上空，在辽东苍茫的群山之间，在1644年这个血色弥漫的春天里，沉重而坚定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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