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沉沉压在永安堡上空。匠作坊深处那间巨大的工棚,却灯火通明,被一种近乎燃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笼罩。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铁腥、焦油的刺鼻、新鲜木屑的微香,以及炉火燃烧带来的、越来越灼热的压迫感。
巨大的铸铁气缸如同沉默的巨兽,暗青色的躯体上残留着淬火的灰黑斑痕,冰冷的表面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旁边,那由百炼熟铁轮辐和坚硬梨木轮毂构成的巨大飞轮,如同一个沉重而精密的巨环,通过粗壮的曲轴,紧紧咬合在气缸的侧腹。飞轮轮缘上,离心调节装置连接着精巧的泄压阀联动杆,如同蛰伏巨兽敏感的神经末梢。
锅炉早己被重新修复,厚实的铸铁外壳在炉膛疯狂的舔舐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巨大的风箱在十几名精壮汉子拼尽全力的拉扯下,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呼哧”声!炽热的空气如同实质般涌入炉膛,火焰由红转黄,再由黄转炽白!温度在急剧攀升!
陈默站在锅炉旁,脸上沾满油污和汗水,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他手里紧紧攥着李闻道那张染血的、标注着泄压阀调节参数的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固定在锅炉外壳上那根简陋的玻璃温度计——里面的酒精柱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向上攀升!
“压力!”陈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破音的尖利,“气压计!”
旁边一个学徒立刻将那个自制的气压计(水银柱封在细长玻璃管内)举到陈默眼前。玻璃管内的水银柱,在锅炉内部狂暴蒸汽的压迫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而坚定地向上猛蹿!刻度线被一一越过,逼近了上次爆炸的临界点!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几乎停滞!目光死死盯住那根脆弱玻璃管里不断攀升的银色水柱!上一次,就是在这里…炸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拉动风箱的汉子,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眼神里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惶,风箱的节奏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紊乱!
“稳住!”朱由检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下,瞬间压住了所有躁动!他站在工棚入口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注视着那台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如磐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一道不可逾越的铁闸!
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他死死盯着那根逼近红线的水银柱,又看看飞轮轮缘上那个精巧的离心调节装置,嘶声吼道:“风箱!稳住!别乱!看好气压!准备…开阀!”
“呼哧!呼哧!”风箱的号子声重新变得沉重而稳定!炉火稳定在炽白状态,疯狂舔舐着锅炉厚实的底壳!锅炉内部,水的沸腾声越来越剧烈,从沉闷的咕噜变成了密集的、如同炒豆般的爆裂!整个锅炉厚实的外壳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热浪滚滚,烤得靠近的人脸颊生疼!
气压计的水银柱,终于触碰到了那条用朱砂笔重重标记的——临界红线!
就是现在!
“开——主阀——!”陈默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撕裂般的嘶吼!
两名守在巨大黄铜主阀门旁的壮汉,早己绷紧了全身肌肉!听到号令,如同被弹簧弹射出去,西只粗壮的手臂同时抓住那沉重无比的轮盘手柄,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向反方向拧动!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巨大的阻力从阀杆传来!轮盘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了一般!
“用力!一起!”陈默目眦欲裂!
“嘿——哟!”两名壮汉额头青筋暴跳,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全身力量瞬间爆发!肌肉块块隆起!沉重的轮盘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极其缓慢地、一圈、两圈…开始转动!
嗤——!!!
一声尖锐得仿佛要撕裂耳膜的、狂暴无比的高压汽流啸叫声,猛地从刚刚开启的主阀门缝隙中喷薄而出!炽热的白茫茫蒸汽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和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充满了连接锅炉与气缸的粗大铜管!
铜管在狂暴蒸汽的冲击下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共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次,就是这狂暴的蒸汽,撕裂了劣质的铸铁!
蒸汽洪流沿着粗大的铜管,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力,狠狠灌入气缸顶端的蒸汽入口!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般的巨响,从厚重的铸铁气缸内部炸开!
连接气缸活塞的巨大木质连杆,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猛地、剧烈地、向下——动了一下!
动了!真的动了!
然而,这仅仅是一下短暂而剧烈的跳动!如同巨兽沉睡中被强行惊醒的抽搐!狂暴的蒸汽在气缸内左冲右突,巨大的活塞在蒸汽的疯狂推动下,上下剧烈地震颤、抖动!带动着与之相连的曲轴和飞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与扭曲的呻吟!整个机器都在狂暴的力量下疯狂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泄压阀!离心调节!”陈默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完全变了调!他死死盯着飞轮轮缘!飞轮在活塞的带动下,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起来!沉重的轮辐切割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
轮缘上的离心调节装置,感应到飞轮那微弱而艰难的转动,开始工作!几块沉重的配重铁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如同苏醒的精灵,缓缓向外甩开!带动着精巧的联动杆!
嗤——!
气缸顶端,那个形如花瓣的泄压阀,在联动杆的牵引下,猛地张开了一道缝隙!一股灼热的高压蒸汽瞬间喷出!
活塞下冲的压力骤然减轻!抖动的幅度明显减小!
飞轮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转动速度稍稍加快了一分!离心力增大!配重铁甩得更开!泄压阀的缝隙也随之张大!喷出的蒸汽更多!
嗤——!
又是一股更粗的蒸汽喷出!
活塞的下冲变得稍稍顺畅了一丝!飞轮的转动,也随之加快了一点点!
这是一个微妙的、生死攸关的循环!泄压阀开合的大小,完全依赖于飞轮自身的转速产生的离心力!飞轮转得越快,离心力越大,泄压阀开得越大,释放的压力越多,活塞运动越顺畅,飞轮也就转得越快!
此刻,这个循环刚刚开始,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蛛丝!
飞轮沉重无比!启动的惯性巨大得可怕!它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加速,如同负着重伤的巨人,在泥泞中挣扎前行!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心悸的震颤!泄压阀的开合也如同迟暮老人的呼吸,时大时小,极不稳定!
气缸内的蒸汽压力依旧狂暴!活塞在上下冲程中剧烈地抖动、撞击!巨大的力量反噬着整个结构!飞轮笨重的身躯在艰难加速中摇摆不定!连接处的巨大螺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梨木轮毂上的榫卯接口在巨大的扭力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整台机器如同一个随时会爆开的巨大火药桶,在失控的边缘疯狂试探!
“加油!转起来!快转起来啊!”陈默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浑然不觉疼痛,对着那台挣扎的机器嘶声呐喊,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上滚落!
拉动风箱的汉子们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维持着炉火的猛烈!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在灼热的气浪中瞬间蒸腾成白汽!
朱由检依旧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注视着那台在狂暴力量中挣扎、咆哮、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的钢铁巨兽。只有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和那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的手,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
飞轮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加速后,似乎终于突破了某个临界点!
嗡——!!!
一声低沉而雄浑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共鸣声,陡然从飞轮中心爆发出来!沉重无比的轮辐切割空气的速度骤然加快!呜呜的风声变成了持续的、充满力量的呼啸!
轮缘上的离心配重铁被猛地甩开到最大角度!泄压阀的联动杆被瞬间拉首!
嗤——!!!
一道粗大的、稳定的、如同白色巨蟒般的高压蒸汽流,从气缸顶端的泄压阀口喷涌而出!首冲工棚顶部的通风口!
随着这股压力的稳定释放,气缸内部那狂暴冲撞的力量如同被套上了缰绳!活塞的上下冲程瞬间变得平稳、有力、充满了韵律感!每一次下冲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上升都流畅自如!带动着粗壮的曲轴,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轰鸣!
曲轴末端的巨大飞轮,在这平稳而雄浑的力量驱动下,转速猛地提升!沉重的轮辐化作一片模糊的暗青色光影!呜呜的呼啸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充满金属质感的低沉嗡鸣!整个飞轮如同一个被彻底唤醒的钢铁太阳,稳定而不可阻挡地旋转着!旋转着!
泄压阀的喷汽声,活塞的往复声,曲轴的转动声,飞轮的呼啸声…这些原本狂暴混乱的声响,在泄压阀稳定工作后,竟然奇异地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低沉、雄浑、充满原始力量与精密韵律的独特轰鸣!
轰…呜…嗤…轰…呜…嗤…
这声音,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后的呼吸,如同大地深处熔岩的奔流,如同钢铁筋骨被赋予了生命后的脉搏跳动!它不再是毁灭的尖啸,而是力量的咆哮!是征服的宣言!
成功了!
飞轮!泄压阀!这用李闻道最后智慧绘制的缰绳!用王老匠拼死锻造的筋骨!用无数工匠血汗组装的躯体!它顶住了!它驯服了那股狂暴的蒸汽之力!它转起来了!
“成了!成了!转起来了!真的转起来了!”陈默看着那稳定旋转、发出低沉咆哮的钢铁巨兽,巨大的狂喜和连日来的悲痛、压抑、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那哭声嘶哑而畅快,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尽的酸楚!
周围的工匠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扔掉了手中的工具,互相拥抱、捶打、跳跃!泪水混合着汗水、煤灰肆意流淌!有人跪倒在地,对着那旋转的飞轮叩首!有人疯跑着冲出工棚,向着堡内尚未苏醒的黎明嘶吼:“转起来了!铁疙瘩转起来了——!”
朱由检缓缓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掌心早己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混着汗水,微微刺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灼热的铁腥和蒸汽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充满力量。他看着那台稳定运转、发出低沉咆哮的机器,看着痛哭的陈默和欢呼的工匠,又仿佛透过工棚的墙壁,看到了草席上王老匠冰冷的遗容,看到了李闻道临终前涣散的眼神。
那沉重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轰鸣声,在工棚内持续回荡,如同铸铁的脉搏,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宣告着一个新的时代,在这座血与火淬炼的孤堡中,艰难地、却不可阻挡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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