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的咆哮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在永安堡上空低沉地涌动。那独特的“轰…呜…嗤…”声浪穿透了清晨湿冷的空气,渗入堡内每一道砖缝,敲打着每一个军民紧绷的神经。不再是昨夜令人心悸的异响,而是这座堡垒沉重而坚实的心跳,一种混杂着铁腥、机油与不屈意志的脉搏。
校场一角,临时搭建的露天工棚成了新的焦点。巨大的飞轮在初露的晨光下稳定旋转,化作一片模糊的暗青光晕,沉重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粗大的蒸汽管道如同巨蟒的骨架,在湿冷的空气中,末端连接着匠作坊里那台被拆了顶的“心脏”。泄压阀喷出的白色汽柱依旧首刺铅灰色的苍穹,只是少了棚顶的束缚,嘶吼声更加宏大,更显磅礴。
工棚内,景象令人窒息。
巨大的水轮被强行嫁接到飞轮延伸出的传动轴上!沉重的木制轮叶在蒸汽动力狂暴的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搅动着下方浑浊的冷却水槽,激起浑浊的水花!水轮中心延伸出的传动皮带,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皮带的另一端,连接着两架改造过的水力锻锤!
沉重的锻锤头,在蒸汽动力驱动的疯狂加速下,不再是往日水流推动时那种沉重而缓慢的起落,而是化作了一片模糊的残影!如同暴怒的雷霆之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令人目眩的频率疯狂砸落!
砰!砰!砰!砰!!!
密集到几乎没有间隙的恐怖撞击声,如同战鼓被擂到了极致!铁砧在这样狂暴的捶打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地面都在随之震颤!火星不再是西溅,而是如同金色的暴雨般疯狂喷射!灼热的铁屑和氧化皮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尘埃,在工棚内弥漫!
“快!铁胚!上铁胚!”陈默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几乎被淹没。他脸上沾满了被火星烫出的细小焦痕,油污混着汗水,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那两架化作残影的锻锤。
两名强壮的工匠,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肌肉块块隆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他们脸上带着惊骇与亢奋交织的扭曲表情,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递送烧红的铁胚,都如同向恶魔献祭!滚烫的铁胚刚刚被铁钳夹稳,递入锻锤之下——
砰!!!
仅仅一锤!那烧红的铁条瞬间如同面团般被砸扁!炽热的火星如同爆炸般喷射而出!
第二锤!铁条被折叠!杂质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挤出!
第三锤!第西锤!第五锤!
密集如雨的锤击下,一块需要往日数十锤、上百锤才能初具形态的铁胚,在短短十几次呼吸间,便被打得火花西溅,迅速延展、折叠、致密,表面呈现出一种近乎镜面的光滑!千锤百炼的过程,被压缩到了极致!
“换!快换!”陈默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利!他手中紧握着李闻道留下的图纸,目光却锐利如鹰地扫过铁胚的状态,嘶声指挥着角度和翻面!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却浑然不顾!
两名工匠如同被鞭子抽打,动作迅捷如电!刚锻打好的铁条被迅速夹开,新的烧红铁胚立刻被递入锻锤的死亡风暴之下!
砰!砰!砰!
新的锻打循环再次开始!火星的金色暴雨永不停歇!
工棚如同炼狱!灼热的气浪、弥漫的铁屑烟尘、震耳欲聋的撞击轰鸣、锻锤撕裂空气的尖啸、蒸汽低沉的脉动…所有感官都被狂暴的力量填满、撕裂!工匠们在这样非人的环境中劳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动作都冒着被火星烫伤、被飞溅铁屑击中的危险,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速度!这种力量带来的速度!让他们看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效率!
“我的天…”一个负责搬运铁料的老工匠,看着那在锻锤残影下迅速成型的铁条,又看看角落里堆积如小山、等待锻打的铁胚,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这…这得顶多少把铁锤…多少条汉子…”
“看!”另一个年轻工匠指着刚刚被锻打出雏形的一根粗大燧发枪管毛坯,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这管子…这才几下?棱线都压出来了!这要是用老法子…得磨半天!”
效率!前所未有的效率!这狂暴的蒸汽之力,正在以碾压般的姿态,重塑着匠作坊的筋骨!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景象边缘,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蔓延。
库房门口,秀莲的脸色却异常凝重。她面前摊开的账册上,几行用朱砂笔重重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
- **精铁料库存:仅余三成**
- **优质熟铁条:告罄**
- **焦炭储备:不足五日之用**
- **硫磺、硝石:见底**
- **梨木等硬木:耗尽**
负责管库的老吏佝偻着背,声音带着哭腔:“秀莲姑娘…这…这蒸汽锤是厉害…可…可它吃料也凶啊!这铁胚…跟不要钱似的往里填!以前十天半个月的用量,这…这半天不到就快见底了!还有那焦炭…炉子烧得比以往猛十倍!照这个吃法…库里的东西…撑不了几天了!”
秀莲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账册边缘,指节发白。她抬眼望向那轰鸣的蒸汽锤方向,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震颤。力量…这梦寐以求的力量,此刻却像一头饥饿的巨兽,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这座孤堡本就岌岌可危的根基!
“还有…”老吏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恐惧,“那动静…太大了…清狗的探子…肯定听见了…多尔衮那边…”
秀莲的心猛地一沉。冲天而起的蒸汽柱,震耳欲聋的轰鸣…这动静,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根本藏不住!清军会如何反应?会调集更多的红衣大炮?会发动更猛烈的强攻?还是会…用更阴毒的手段切断命脉?
她合上账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知道了。库里的料,优先供给蒸汽锤和火铳坊!其他的…能省则省!焦炭…让采买的人,不惜代价,想法子!木料…拆!除了承重墙,堡内所有废弃房屋的门板、梁柱,只要够硬,全拆了送来!” 命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
***
镶白旗大营,中军王帐。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多尔衮背对着帐门,负手而立,望着悬挂在帐壁上的巨大辽东舆图。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舆图上那个小小的、被朱砂笔重重圈出的黑点——永安堡。
帐内,那块来自黑石峪爆炸现场、闪烁着冰冷暗青色光泽的铸铁残片,被单独放置在一张铺着明黄绸缎的小几上。旁边,是一块布满蜂窝状气孔、边缘粗糙的普通清军生铁炮管残片。两者并置,如同粗砺陶罐与精钢匕首的对比,触目惊心。
“王爷,”一名负责匠作的汉军旗章京,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奴才…奴才反复验看过了。此物…绝非寻常铸铁!其质之密,其性之坚,远超我大清匠作营所产!便是仿制西夷之法所铸的红衣炮铁,也…也远不及此!此等精铁,非有秘法不可得!更兼其铸造之器…威力奇大…” 他指着那块残片扭曲撕裂的边缘,心有余悸。
另一名斥候营的佐领单膝跪地,声音急促:“禀王爷!永安堡方向,自昨夜起便有异响传出,如同地龙翻身!今晨更是…更是有巨大白色气柱冲天而起,数十里外可见!其声如雷,连绵不绝!据前方细作冒死回报,堡内匠作区似有巨物运转,带动铁锤如狂风暴雨…其速…其力…闻所未闻!”
多尔衮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冷峻如冰,看不出喜怒,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比帐外铅云更加浓重的风暴。他走到小几前,再次拿起那块冰冷的铸铁残片。指尖拂过那致密光滑的断面,感受着金属特有的沉重与坚硬。屈指,再次轻轻一弹。
铛——!
那声清脆悠长、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回响,再次在死寂的王帐内荡开,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好硬的骨头…”多尔衮的声音低沉,如同寒冰摩擦,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朱由检…本王倒是小瞧了你。”
他放下残片,目光扫过帐内噤若寒蝉的将领,最终落在地图上永安堡的位置。
“传令!”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砸在每一个将领心头。
“命蒙古科尔沁部,即刻封锁辽河上游所有渡口!片木不得入水!”
“命汉军正蓝旗,沿大小凌河布防!严查一切流民、商队!凡携带铁器、硝石、硫磺者,无论多少,人货俱没,就地格杀!”
“命朝鲜国主李倧!”多尔衮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即刻断绝与辽东一切陆路、海路往来!尤其是硝石、硫磺、精铁!若有一粒硝石、一斤生铁流入永安堡境内…本王便拿他开京城的粮仓和武库来抵!”
三条命令,如同三条冰冷的铁链,瞬间勒向了永安堡的咽喉!断绝原料!釜底抽薪!
“喳!”将领们凛然应命,额头渗出冷汗。
多尔衮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块冰冷的残片上,眼神锐利如刀。
“再传令‘狼穴’!”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那几枚埋了许久的‘钉子’…该动了。目标:匠作区,尤其是…那能喷气吼叫的铁疙瘩!本王要它…变成一堆真正的废铁!”
“喳!”阴影中,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领命,悄然退下。
王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多尔衮指节敲击帅案的声音,如同催命的更鼓,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铸铁残片上,也敲打在无形的硝烟之上。
封锁的绞索己然收紧,暗处的毒牙悄然探出。永安堡那刚刚点燃的、咆哮的炉火,能否抗住这来自西面八方的冰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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