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白的光线勉强挤过枯骨岭嶙峋的山脊，落在靠山村死气沉沉的屋顶上。村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老灰驴不耐烦地刨着蹄子，卷起一小股呛人的黄尘。它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板车，车厢里铺着层薄薄的干草。
赵有田蹲在车辕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一张干瘦黝黑的脸皱得像个风干的核桃，眉头拧成了疙瘩。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愁绪。王婆咳血的帕子还在他眼前晃，那半袋子糙米换来的几个可怜铜板，在怀里揣着，沉甸甸地坠着心。
“大牛！磨蹭个啥！”他扯着破锣嗓子朝村里吼了一声，烟灰簌簌地掉。
“来了爹！”赵大牛应着，扛着个瘪瘪的粗布口袋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三个人影。
山花走在最前头，十五岁的姑娘身量己显，穿着打补丁的旧蓝布衫，乌黑的头发利落地挽了个髻。她一手紧紧牵着福宝。福宝才六岁，瘦得像根小豆芽，套在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的旧褂子里，空荡荡的，小脸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此刻正滴溜溜转着，好奇地打量灰驴和板车。她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牵着云朵。
云朵今日穿了件山花连夜改小的、原本属于李枣花的旧花布袄子，颜色有些褪了，但总算不那么扎眼。她小脸红扑扑的，圆脸蛋上满是压不住的兴奋，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晨风吹起她细软的额发，露出的额头光洁。她学着福宝的样子，也紧紧回握着山花的手。
“爷爷，我们真要去大村子吗？”福宝仰起小脸，声音细细的。
“嗯，去青石镇，”赵老木摸了摸孙女的头，又看向云朵，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山花，看紧点，别让这俩小祖宗乱跑，镇子上人多眼杂。”
山花用力点头：“老木叔放心。”
赵大牛把口袋扔上车厢，那里面是几把半干的野菜，预备着看能不能换点针头线脑。他先把福宝抱上车，又把云朵举了上去。云朵一挨到那铺着干草的硬木板，立刻觉得新奇，小手按了按，又好奇地摸了摸老驴粗糙的尾巴。老驴不满地甩了甩，喷了个响鼻。
赵有田磕掉烟灰，也爬上车辕，鞭梢轻轻一抖：“驾！”
老灰驴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板车猛地一晃，车厢里的几个人跟着一阵摇晃。云朵猝不及防，小小的身子一歪，差点栽倒，被旁边的山花一把扶住。
“坐稳了！”山花叮嘱，自己也在颠簸中努力稳住身形。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吱扭——嘎啦——单调地响着。车后扬起一道长长的黄尘。路两边的田地里，裂开的口子像一张张干渴绝望的嘴，稀疏枯黄的庄稼蔫头耷脑。福宝安静地缩在山花身边，看着熟悉的荒凉景象渐渐后退。云朵却像是第一次发现世界如此广阔，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影，看着路旁偶尔掠过的、同样瘦骨嶙峋的歪脖子树，还有几只惊飞的、羽毛暗淡的麻雀。
“山花姐姐，”云朵扭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为什么这木头盒子跑起来，比星涟姐姐带着我飞还要晃呀？”她想起表姐星涟带着她在龙渊的云海间穿梭，那叫一个又快又稳当。
山花被这问题问得一愣，赵大牛在前面“噗嗤”笑出声。赵有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解释：“这叫驴车！不是盒子！是这老驴拉着的！颠簸是路不好！”
“哦……”云朵似懂非懂，小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理解“驴车”和“路不好”之间的关系。很快，更强烈的感觉取代了好奇。随着车子持续不断的、毫无规律的左右摇晃、上下颠簸，一种陌生的、闷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上来。她的小脸开始发白，刚才的兴奋劲儿褪去了不少，蔫蔫地靠在车厢壁上，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干草。
福宝注意到她的不适，悄悄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云朵冰凉的手心里。
一路无话，只有驴车单调的呻吟和赵有田偶尔的咳嗽声。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就在云朵觉得自己快要像一颗被摇散的水晶果冻时，前方矮丘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片不一样的景象。
先是隐约的人声和牲畜的叫声传来，混杂着各种辨不清的气味。绕过最后一个土坡，视线豁然开朗。
一条还算宽阔的土路在前方延伸，道路尽头，一片灰扑扑的建筑群卧在平坦的地面上。远远望去，能看到不少屋顶的轮廓，比靠山村那些低矮的茅草屋高一些，也密集得多。一道歪歪扭扭、由土坯和石块垒成的矮墙，象征性地围着这片地方，几个豁口处人来人往。
“到了！青石镇！”赵大牛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驴车汇入通往镇口的土路，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挑着担子、背着篓子的农人，推着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小贩，偶尔还有一两辆装饰稍好些的骡车驶过。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汗味，还有某种食物油脂和劣质香料混合的复杂气息。
云朵瞬间忘记了那点晕乎，猛地坐首了身体，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微张开，像第一次看到星辉台运转时那样惊奇。她扯了扯山花的袖子，小手指着前方，声音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震撼：“山花姐姐！哇！好大的村子啊！”
车厢里的大牛忍不住又笑，连车辕上的赵有田嘴角都抽动了一下。山花赶紧把云朵兴奋的小手按下来，低声说：“嘘，云朵，这是镇子，青石镇，比我们村子大多了。别乱指，也别大声喊。”
驴车“吱呀”一声，停在了一处稍微宽敞些的路边。赵有田跳下车，把驴拴在一根歪斜的木桩上。“大牛看着车，”他吩咐，“山花，带上福宝和云朵，跟我去白先生那儿抓药。眼睛都放亮点！”
青石镇的“主街”在云朵看来，简首是另一个世界。脚下的路不再是坑洼的泥土，而是铺着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两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幡或木牌。空气中那股混合的味道更浓了，还多了铁器敲打声、商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嗡嗡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云朵被山花紧紧攥着手，小脑袋却像个拨浪鼓，转个不停。她看到一个门口热气腾腾、挂着“醉仙楼”牌子的两层木楼，里面传出杯盘碰撞和喧哗的人声。她眼睛一亮，指着那气派的飞檐和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小声但无比笃定地问山花：“姐姐！那个大房子，是族长住的宫殿吗？和我家天穹殿有点像呢，就是矮了点，瓦片也不亮！”
山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得脸微红，飞快地扫了眼西周，幸好没人注意这童言稚语。她压低声音：“不是不是！那是吃饭喝酒的酒楼！快别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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