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东京的霓虹灯下织成一张绵密的网。
路明非站在便利店屋檐下,塑料伞骨在掌心勒出深红的痕。十八小时前系统刚刚警告过【记忆侵蚀度71%】,现在那些数字在他视网膜上跳动,像坏掉的霓虹灯牌。
自动门"叮咚"滑开时,他闻到了草莓冰淇淋的甜香。
女孩抱着零食袋跌出来,巫女服下摆沾着雨渍。她抬头时发梢的水珠甩到路明非手背上,凉得让他想起三峡水底诺诺飘散红发。
"伞。"
他递出折叠伞的动作像被设定好的程序。这把伞的金属扣有些生锈,是当年在秋叶原随手买的便宜货。绘梨衣接过伞柄的瞬间,他看见她指尖有细小的针孔——和培养舱里那些克隆体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她应该嫌弃这把伞的。在真正的那个世界里,她总是被保护得很好,连雨滴都不曾沾湿裙角。可现在她握伞的姿势这么熟练,像是经历过太多次独自冒雨回家的夜晚。
绘梨衣突然掏出小本子,铅笔尖在纸面停留了三秒才落下:
"Sakura的手在流血。"
路明非低头。原来指甲又陷进掌心了,血珠顺着掌纹漫延,在雨水中绽开细小的红花。他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东京的雨堵住了。那些雨水倒灌进气管,带着涩苦的铁锈味。
这个动作她记得。在浅草寺的台阶上,在天空树的观景台,每次我无意识掐手心时,她都会这样突然指出我的伤口。可系统明明说她的记忆清洗度是97%。
"要创可贴吗?"她写字的速度变快了,铅笔尖戳破纸面,"哥哥说人类需要这个。"
路明非的视线突然模糊。不是雨水,是某种更温热的东西涌了出来。他想起源稚生确实总在西装内袋备着创可贴,那个男人连关心都包装得像公务用品。
"不用了。"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缝,"你...最近过得好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问题多可笑啊?问她过得好不好?问一个被系统反复清洗记忆的NPC是否幸福?
绘梨衣歪着头,雨滴在她睫毛上挂成水晶帘。她慢慢写下:
"梦里总看见大火,但醒来窗外在下雨。"
路明非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他蹲下来,脸埋进潮湿的掌心。便利店的白炽灯光透过指缝,将血液照得半透明。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被系统判定为"错误数据"的记忆,正在绘梨衣意识的深海区倔强地上浮。
就像我逐渐消散的那些回忆。就像楚子航刀上渗血的铭文。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裂缝,而我们都在从裂缝里打捞真实的碎片。
源氏重工的客房散发着新换的被褥气息,像某种拙劣的伪装。
路明非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空调出风口的嗡鸣。这声音让他想起培养舱的气泵,想起那些克隆体随液体浮动的银白发丝。系统光幕在床头闪烁:【记忆同步中断,正在重新校准】。
闭上眼的瞬间,他坠入深海。
水压将肋骨挤压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绘梨衣的红发在上方漂浮,巫女服腰带散开成苍白的水母触须。他拼命划水,却看见更多面容从渊底浮现——
楚子航的黄金瞳在黑暗里一盏盏熄灭,像被风吹散的孔明灯;
诺诺的红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发梢滴落的不是水珠而是代码串;
恺撒的狄克推多插在自己胸口,刀柄上刻着"GAME OVER"...
"哥哥,你又在复习噩梦了?"
路明非转身。路鸣泽坐在巨大的青铜齿轮上,白西装被机油染脏。那些齿轮咬合处渗出暗红液体,像生锈的血。
"这是第几次了?"小魔鬼晃着腿,"每次你快要触碰到真相,系统就会给你播放这段'失败集锦'。"
路明非想去抓他的衣领,手指却穿过虚影。"到底什么是真的?"他的声音在水底裂成气泡,"培养舱?克隆体?还是说连你也是——"
"嘘。"路鸣泽的指尖点上他眉心,"听。"
深海中突然响起稚嫩的歌声。绘梨衣在哼《友谊地久天长》,跑调得厉害,却让整个梦境开始震颤。齿轮崩裂,血水退去,路明非看见——
五岁的自己蹲在仕兰中学仓库,正用粉笔画满整面墙的"SOS";
十五岁的楚子航在雨夜高架桥上,把断刀插进奥丁面具的眼窝;
还有某个未被系统记录的时刻:绘梨衣踮脚把发卡别在他刘海,小本子上写着"要记得"...
"记忆就像雨滴。"路鸣泽的声音逐渐消散,"你以为它们坠入泥土消失了,其实都汇进了同一条河流。"
路明非惊醒时,枕头上全是血。他的鼻血浸透了绣着源氏家纹的枕套,那些十六瓣菊在血渍中妖冶绽放。窗外,东京的雨还在下。
这条河最终会流向哪里?是系统预设的终点,还是连神明都未曾料到的岔路?
明治神宫的绘马在风中摇晃,像无数片枯骨。
路明非盯着最旧的那块木牌。油漆剥落处露出稚嫩的笔迹:"希望和Sakura去很多地方。"署名处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源稚生要见我们。"楚子航的声音比往常更沉。他的村雨用白布裹着,但血腥味还是渗了出来。
路明非抬头。阳光透过银杏叶的间隙,在师兄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那些光斑游移时,他恍惚看见另一个楚子航——眼角有皱纹,鬓角泛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未来跋涉而来。
"你受伤了?"
楚子航摇头。布条滑落的瞬间,路明非看见刀身上刻满细小的龙文。那些符号正在渗血,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昨晚它们自己出现的。"楚子航用指尖抚过刀铭,这个动作让路明非想起诺诺调试狙击枪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唤醒的记忆。"
路明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皮肤相触的刹那,更多画面涌入脑海——
燃烧的卡塞尔图书馆,楚子航用村雨在墙上刻下"不要相信系统";
冰封的格陵兰海岸线,恺撒把狄克推多插进冰层,刀柄上缠着粉色发带;
还有他自己,站在数据流的暴雨中,正把记忆芯片一块块挖出来...
"师兄。"路明非的声音嘶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楚子航的黄金瞳微微收缩。一片银杏叶落在他肩头,叶脉突然渗出同样的金红色液体。
"那就把真的部分找回来。"他说,"一刀一刀地找。"
神社的铃铛突然无风自动。绘梨衣站在鸟居下,纸飞机在她掌心颤动。她看着路明非,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口型很清楚:
"要逃吗?"
小本子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像正在融化的约定。
赫尔佐格出现在东京塔顶时,整座城市正在下雨。
路明非看着这个本该死去的男人站在烈火中,白大褂纤尘不染。他手里拎着的小型培养舱里,绘梨衣的克隆体像婴儿般蜷缩。
"多完美的实验品。"赫尔佐格的声音经过扩音器变形,像坏掉的唱片,"即使被格式化十九次,情感模块还是会对你产生波动。"
路明非的视网膜上炸开系统警告:【记忆侵蚀度99%】。那些文字在火光照耀下如同血书。他看向塔尖——真正的绘梨衣站在那里,巫女服在热浪中翻飞,像只垂死的鹤。
原来这就是系统的终极测试。它要看着我在无数个轮回里,一次次看着她死去。
"这次我不会迟到了。"路明非轻声说。
他冲向火场的瞬间,听见楚子航的村雨出鞘声,听见诺诺在通讯器里尖叫,听见恺撒的狄克推多斩断钢索的铮鸣。但最清晰的是路鸣泽最后的叹息:"哥哥,你总是选最痛的那条路。"
火焰吞没视野的前一秒,路明非看见绘梨衣对他做口型。
她说:"谢谢。"
不是"Sakura",不是"再见",是"谢谢"。就像她第一次喝到波子汽水时写的,就像她收到小熊玩偶时写的,就像所有被系统判定为"冗余数据"却依然倔强存活下来的温柔瞬间。
路明非在灰烬中醒来时,手里攥着半枚发卡。
Hello Kitty的吊坠己经融化变形,但那个"约"字还清晰可辨。东京塔的残骸在他周围静静燃烧,像无数场未能圆满的梦。
"她最后说了什么?"诺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的红发被烧焦了大半,脸上混着血和灰。
路明非摇摇头。那个口型太轻了,轻得像蝴蝶振翅,轻得像他正在消散的记忆。
系统光幕最后一次亮起:【最终选项】
A.重置世界(遗忘所有痛苦)
B.保留记忆(承受全部真相)
光标在A项上闪烁,像诱饵。路明非突然笑了。他伸手按下根本不存在的C键——
然后抠出了自己的左眼。
晶状体后方的记忆芯片闪着冷光,上面刻着微型的世界树图案。这是他在第三个轮回就发现的秘密:系统的控制终端不在别处,就在每个克隆体的视觉神经里。
"路明非!"诺诺的尖叫变了调。
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味道和当年东京塔上的雨水一样咸涩。路明非用剩下的右眼看向天空——数据流正在崩塌,像被撕碎的星图。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雨。不是系统模拟的伤感氛围,不是记忆里的抒情道具,是混着血与火的,笨拙而真实的告别。
很多年后,楚子航在旧货市场找到一张光盘。
播放时屏幕上只有雪花点,但音频里有个女孩在哼歌。她总是唱到一半咳嗽,像是在病中录制。
"这是什么?"摊主问。
楚子航摇头。雨水打在光盘表面,折射出虹彩。他忽然想起某个消失在火场里的男孩,想起那人最后说的话:
"有些雨注定要淋的。"
就像有些路注定要独行,有些痛注定要品尝,有些真实注定要在千万次轮回后,从所有虚构的缝隙里渗出来。
他买下光盘,走进东京的雨里。远处便利店的白炽灯还亮着,自动门"叮咚"开合,像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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