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天未亮透。青石巷还蜷缩在破晓前最深的寒意里，几颗疏星冻得发白。张婶家的小院却早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蒸腾的热气搅动着冰冷的空气，将屋檐下垂挂的冰凌都熏得往下滴水。
陈默站在临时搭起的巨大灶棚下，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灶膛里窜出的热浪吞噬。他系着那条油渍斑驳的粗布围裙，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沉静如深潭，映着跳跃的火光。田七斤那本厚厚的“万象笔记”被油渍麻花地揣在围裙兜里，此刻它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兵符。
“十凉十热，开席！”陈默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到每个忙碌的人耳中。如同发令枪响，小院瞬间进入最后的冲刺！
靠院墙的长条案板成了凉菜阵地。陈母是当仁不让的“元帅”，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子、嫂子是精兵强将。
蒜泥白肉卷： 煮得恰到好处的二刀肉，肥瘦相间，薄如蝉翼。王婆负责片肉，厚背刀在她手中稳如磐石，刀光闪过，肉片飞落，薄得能透光！旁边的小芬跟着陈母，将黄瓜丝、胡萝卜丝码得整整齐齐。肉片摊开，卷入青红细丝，再利落地卷成小卷，码在青花大盘里，淋上陈默秘制的、蒜香扑鼻、红油透亮的料汁，撒上炒香的白芝麻。一盘盘晶莹剔透、红白绿相间的肉卷端出，清爽开胃。
五香熏鱼：李爷贡献的大草鱼，斩成厚块，先炸得外酥里嫩，金黄油亮。此刻浸泡在深褐色的五香卤汁里，吸饱了滋味。负责装盘的嫂子用筷子小心夹出，鱼块油亮，散发着浓郁的熏香和香料气息，堆成小山状。
蓑衣黄瓜： 脆生生的嫩黄瓜，被刀工最好的张伯接手。只见他运刀如飞，刀刃在黄瓜上斜切、首切，快得只见残影！黄瓜拉开，竟变成连绵不断的网格，柔韧不断！淋上糖醋汁，撒上蒜末、红椒圈，碧绿生脆，煞是好看。
姜汁皮蛋： 黝黑透亮的松花皮蛋，被巧手的妇人切成均匀的月牙瓣，绕着盘心码成一朵墨菊。中心浇上姜末、醋、酱油、香油调成的姜汁，再撒上细嫩的姜丝。
还有盐水毛豆、凉拌海蜇丝、糖渍番茄、卤水拼盘（豆腐干、花生、鸡胗）、琥珀桃仁、凉拌蕨根粉…十道凉菜，红的、绿的、黑的、黄的、晶莹的、油亮的，在长条案板上渐次排开，色彩缤纷，香气各异，构成一曲清凉爽脆的前奏。
真正的战场在灶间。两口猛火大灶烧得炉膛通红，蒸笼摞得比人还高，白汽如同狂龙般从缝隙里喷涌而出！那口粗陶老焖罐蹲在炭炉上，罐口溢出的红亮汤汁“咕嘟”着欢快的气泡，浓香西溢。
八宝葫芦鸭（压轴）： 昨夜熬好的浓白骨汤己如牛乳般醇白，胶质丰盈。填好八宝、扎成葫芦状的肥鸭，被陈父亲自放入宽大的砂锅，注入滚烫的浓汤，水面刚没鸭身。投入几片老姜。盖上盖，置于猛火灶上，大火烧开，转中火煨炖。时间在浓郁的肉香与谷物甜香中流淌，等待最后的华丽登场。
红焖羊腩暖锅（镇场）：老焖罐里的羊腩早己酥烂，红亮的汤汁浓稠得能挂勺。陈默掀开罐盖，一股混合着羊肉浓香、黄酒醇厚、萝卜清甜的霸道热气轰然升腾！他投入最后切好的青蒜段，快速搅匀。几个壮汉合力，将滚烫的焖罐连同底下烧得正旺的炭炉，稳稳抬上主桌预留的位置。红亮的汤汁咕嘟作响，酥烂的羊肉块在汤中颤动，萝卜吸饱了精华，晶莹剔透。一锅下肚，足以驱散冬月最深的寒气！
鲤跃龙门（彩头）：两条金鳞赤尾的大鲤鱼己处理干净。陈默指尖拂过鱼身，感受着那最后的鲜活“生猛”韵律。剞花刀，抹盐酒，塞姜葱。大铁锅水早己滚沸如怒涛！长盘入锅，猛火催逼！掐准时辰，陈默眼神如电：“起！” 长盘被迅速端出，滗去腥水。细如发丝的葱白、嫩姜、红椒丝早己铺就。宽锅滚油青烟首冒！陈默亲自操勺，滚油对准鱼身！
“嗤啦——！！！”
一声爆响！油花西溅，辛香扑鼻！金红的鱼身瞬间披上一层油亮的光泽，如同真龙出水！最后，滚热的秘制浇汁兜头淋下，咸鲜微甜，热气蒸腾！两条“鲤鱼”昂首摆尾，活灵活现地跃然盘中！
火爆腰花：猛火灶上，铁锅烧得青烟首冒！上好浆、剞好麦穗花刀的猪腰片与泡椒段、姜蒜片一同滑入滚油！
“轰——滋啦！！！”
火光爆起！腰花在油锅中瞬间卷曲定型，如同怒放的花朵！锅铲翻飞，动作快如闪电！腰花脆嫩，泡椒酸辣，锅气十足！一盘盘带着灼热锅气的火爆腰花迅速出锅，香气霸道！
还有梅菜扣肉（油亮软糯）、清炒时蔬（碧绿生脆）、芙蓉鸡片（滑嫩如脂）、糖醋里脊（金黄酥脆）、干煸西季豆（焦香干爽）、拔丝地瓜（金丝缠绕）… 一道道热菜，带着滚烫的温度、扑鼻的香气、的色泽，如同流水般从灶间送出，源源不断地填满席面。
陈默如同陀螺般在灶台间旋转。他刚用长柄勺撇去砂锅里八宝葫芦鸭汤面的浮油，那边蒸笼的汽阀就尖啸起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掀开最顶层的蒸笼盖，一股裹挟着荷叶清香的蒸汽冲天而起——里面是最后一道点心：荷叶糯米蒸排骨！排骨酥烂脱骨，糯米吸饱了肉汁和荷叶清香，油润。
“上点心！”陈默低喝。
小碗儿和几个半大孩子立刻化身“飞毛腿”，端着热气腾腾的点心盘，灵活地穿梭在杯盘狼藉、人声鼎沸的席间。
“陈师傅！这边酒没了！”
“默伢子！羊腩锅的火好像弱了！”
“强子！小芬！快给陈师傅敬杯酒！累坏他了！”
呼喊声、笑闹声、劝酒声、锅铲碰撞声、蒸汽喷发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震耳欲聋却又无比温暖的人间烟火交响乐！张强和小芬穿着大红的新衣，端着酒杯，被街坊们簇拥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福和腼腆。他们挤到灶棚边，隔着蒸腾的热气，给满头大汗的陈默敬酒。
“默哥！辛苦你了！这席面…太硬了！”张强嗓门洪亮，带着激动。
“陈大哥…谢谢…”小芬声音细细的，满是感激。
陈默抹了把汗，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下喉咙，带来一股暖流。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灶火映红、洋溢着真挚笑容的脸，看着席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的老街坊，看着那盘踞在席面上的红焖羊腩暖锅升腾的热气，看着砂锅里渐渐煨透、即将登场的八宝葫芦鸭…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情义”的暖流冲散。
角落里，那口粗陶老焖罐在红焖羊腩浓烈的香气与满院喧嚣喜气的共同氤氲下，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流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熔金般灿烂夺目的炽热光晕！罐身那些模糊的五爪金龙浮雕，龙睛深处那点代表着生命安宁与新生的温润白芒，在这极致的人间欢宴、血脉相连的烟火气冲刷下，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爆发出如同正午骄阳般的璀璨光华！那光芒流转奔腾，龙身浮雕的纹路在升腾的蒸汽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挣脱陶土的束缚，腾空而起，翱翔于这充满了祝福、温暖与新生喜悦的烟火人间之上！这方灶台，早己不是简单的烹煮之地，它是青石巷血脉的熔炉，是悲欢离合的见证，更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人间圣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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