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终于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青石巷的瓦檐挂上了细长的冰凌,呵气成白。陈记小馆的灶火燃得更旺了些,锅灶上终日蒸腾着驱散寒气的白色水汽。就在这萧瑟的底色里,一股藏不住的喜气却如同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在隔壁张婶家的小院里越烧越旺。
张婶的儿子张强回来了。穿着笔挺的、在城里算时髦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亮,身边跟着个水灵灵、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姑娘,叫小芬。姑娘眼神干净,带着点乡下姑娘的腼腆,手脚却利落,帮着张婶忙前忙后,一口一个“婶子”,叫得张婶脸上笑开了花。
“默伢子!强子要办事了!”张婶风风火火地冲进陈记小馆,手里攥着一把沾着泥土的冬笋,嗓门亮堂得能震掉屋檐的冰溜子,“就在下月初六!老规矩,老街坊们都来!这掌勺的活计,非你陈默不可!婶子信你!”
陈默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田七斤留下的那本卷了边的“晋中刀削面”笔记,看着张婶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不容置疑的信任,笑着点头:“成,婶子。您放心,席面的事儿,交给我。”
定亲宴在老街摆席,这是青石巷多少年的老规矩。不图排场,就图个热闹、亲近。几张八仙桌拼起来,街坊西邻围坐,新人敬杯酒,就算是老街坊们给新人扎的场子、添的福气。掌勺的担子,既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情分。
席面的单子,在陈默心里转了几圈。既要体面,又要实在,还得暖透这初冬的寒气,更要衬得起张婶家这份朴素的喜庆。他翻开田七斤那本厚厚的“万象笔记”,指尖拂过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师叔祖半生飘零,尝遍西方烟火,那些记录在粗糙纸页上的市井智慧,此刻成了最宝贵的财富。
【大菜之骨:八宝葫芦鸭】 —— 这是撑场面的硬菜,寓意“福禄(葫芦)双全”。陈默想起田七斤笔记里对鲁地“奶汤”的执着。他决定改良,不用整鸭脱骨那般费工费时,取肥鸭一只,整只焯水定型,腹内塞入泡发好的糯米、莲子、芡实、冬笋丁、香菇丁、火腿丁、板栗仁、青豆这八宝。关键在“吊汤”!猪大骨、老母鸡、整只金华火腿蹄髈,冷水下锅,猛火烧开,撇净血沫,投入姜块、葱结。灶下压上栎木炭,小火慢煨,熬它整整一夜!目标——汤色浓白如乳,胶质丰盈,能黏唇!这汤,就是八宝葫芦鸭的魂。
【大菜之魂:红焖羊腩暖锅】 —— 驱寒暖身,寓意“喜气洋洋(羊)”。陈默翻到笔记里大同路边店“油要大,酱要足”的羊肉臊子方子。选带皮羊腩肉,斩核桃块,冷水下锅焯透。那口粗陶老焖罐再次登场,架在炭炉上。羊腩块入罐,淋足量李爷贡献的老黄酒,投入酱油、冰糖、盐、陈记秘料包。注入熬好的部分浓白骨汤!盖上罐盖,炭火文焅。临出锅前,投入滚刀块的胡萝卜、白萝卜。上席时,炭炉随锅,汤汁红亮浓稠咕嘟冒泡,热气腾腾,羊腩酥烂脱骨,羊皮软糯弹牙,萝卜吸饱了肉汁精华。这一锅,就是寒冬里最扎实的温暖。
【大菜之睛:鲤跃龙门】 —— 讨个好彩头。青石巷外的河湾里,老渔夫送来了两条斤两相仿、鳞片闪着金红色泽的大鲤鱼,尾巴鲜红有力,还在木盆里活蹦乱跳。陈默指尖拂过冰凉的鱼身,感受着那鲜活弹跳的“生猛”韵律。按田七斤笔记里粤地“清蒸鱼火候猛”的要诀,鱼身剞柳叶花刀,抹细盐、淋料酒,鱼腹塞姜片、葱段。大铁锅水滚如沸,长盘入锅,猛火催蒸!掐准时辰,鱼肉刚熟,离骨,莹白如蒜瓣时立刻起锅!滗去盘中腥水。铺上切得细如发丝的葱白、嫩姜、红椒丝。宽锅烧滚油,油面青烟首冒时,对准鱼身,“嗤啦”一声滚油泼下!激发出葱姜椒丝的辛香,更衬得鱼肉鲜嫩欲滴!最后,淋上秘制的、用蒸鱼豉油、骨汤、糖、胡椒粉熬成的滚热浇汁。金鳞赤尾,热气蒸腾,活脱脱一副“鲤跃龙门”的喜庆图景!
菜单定了,食材备了,真正的热闹才开场。老街坊们自发地动了起来,没人招呼,却默契十足。
张婶家的小院里,临时支起了两口烧得旺旺的地灶。陈父带着几个汉子,劈柴的劈柴,垒灶的垒灶,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汗水在冬日的寒气里蒸腾。
“老李头,你这柴劈得不够细!烧起来不旺!”
“王伯,灶口留大点!要进风!”
李爷贡献出了他家传的几口大铁锅和蒸笼,被几个妇人刷洗得锃亮。
“哎哟,这锅底够厚的,传家宝啊李爷!”
“那是!当年我爹娶我娘,就用这锅炒的菜!”
王婆挎着篮子,里面是她攒了许久的干香菇、木耳、黄花菜,还有一小包珍贵的野山菌。
“张婶,这点干货你拿着,炖汤提鲜!”
“哎哟王婆,这怎么好意思…”
“客气啥!强子大喜!”
后院,陈母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子、嫂子,围坐在一起,成了临时的“水案”。冬笋剥壳切片,萝卜削皮切滚刀块,香菇去蒂切丁,大白菜帮子一层层剥开洗净…刀起刀落,节奏分明,笑语不断。
“小芬这姑娘真不错,瞧这冬笋片切得,多匀称!”
“那是,强子有福气!”
“张婶,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张婶笑得合不拢嘴,手里不停,把泡发好的糯米和八宝料拌在一起。
小碗儿和几个半大孩子成了“运输大队长”,抱着洗好的菜筐、装满水的木桶,在小院和灶房间穿梭,小脸冻得通红,却满是兴奋。
“小碗儿姐!这桶水倒哪儿?”
“放陈伯脚边!快!等着焯羊肉呢!”
陈默成了绝对的核心。他系着那条洗得发白、沾着油星的粗布围裙,在临时灶台间沉稳地移动。时而掀开吊着浓汤的大桶盖撇沫,浓白的蒸汽裹挟着扑鼻的肉香升腾;时而搅动焖罐里的红焖羊腩,酱香混合着酒气霸道地扩散;时而又指点着蒸笼的火候。
“爸,吊汤的炭火压一压,保持小滚就行!”
“妈,八宝料拌好了?盐再少半勺,火腿丁咸。”
“李爷,蒸锅水再加点!猛火不能断!”
他手里还攥着田七斤那本翻开的笔记,偶尔扫一眼,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融入眼前这热气腾腾、充满生机的烟火图景里。粗粝的晋中刀削面,此刻化作了吊汤的耐心;粤地虾饺的“火候猛”,成了蒸鱼的关键;鲁地“汤清则废”的告诫,让桶中的浓汤愈发醇白厚重。
院墙角落,那口粗陶老焖罐静静蹲在炭炉上,罐内红焖羊腩的汤汁正发出细微而欢快的“咕嘟”声。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在蒸腾的羊脂热气与满院喧嚣的人间喜气氤氲下,流淌出一种温暖而包容的、如同陈年黄酒般的琥珀色光晕。罐身那些模糊的五爪金龙浮雕,龙睛深处那点代表着生命安宁与新生的温润白芒,在这充满生机的、邻里互助的蓬勃烟火气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流转得更加灵动,如同呼应着院中鼎沸的人声与灶膛里跳跃的火光。这方灶台,早己超越了柴米油盐的界限,成了青石巷血脉相连、共赴喜乐的——烟火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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