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间百味烟火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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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人间百味烟火实录

 

秋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扫过青石巷湿冷的石板。陈记小馆后院那间小屋的门槛外,陈默用一方洗得发白的粗布,轻轻盖住了田七斤枯槁却带着巨大安详笑容的脸。那碗只动了一个的翡翠白玉饺,还温在灶上,朴素的热气袅袅,如同老人未散的魂灵,留恋着这方他最终寻回“家”味的烟火人间。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小馆门口。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梳着两条不太服帖的麻花辫,脸蛋冻得通红,背着个半旧的碎花布包袱,风尘仆仆,带着一股子长途跋涉的尘土气。她扒着门框,怯生生地往里张望,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前堂,最后落在后院小屋那扇半开的门上,落在门内地上那蒙着白布的人形轮廓上。

小姑娘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迟来的、深切的悲伤。她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了后院。

陈默站在小屋门口,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小姑娘,心中了然。田七斤师叔祖漂泊半生,孑然一身,临终前口中那声“娘”,大约就是与这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牵绊了。

小姑娘走到白布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没有掀开布,只是伸出冻得通红、带着细小裂口的手,极其小心地、颤抖着抚摸着白布下那枯瘦的轮廓,从肩膀,到手臂。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过了许久,她才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转向陈默,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北地的腔调:“俺…俺叫田小满。七斤爷…是俺…俺舅姥爷。他…他给俺来过信,说…说在这边…挺好的…让俺别惦记…”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信里…还夹了张…纸…”

她哆嗦着手,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发黄的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同样发黄的信纸。她展开信纸,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却用力透纸背的炭笔字迹:

> 小满:

> 舅姥爷走了,莫寻。东西在陈记小馆灶台后第三块活砖下,留给灶上姓陈的后生。他是个好厨子,心正。舅姥爷这辈子,油盐酱醋里打滚,最后尝着了“正”味儿,值了。你好好活。

> 厨子田七斤绝笔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虚弱,却又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平静。

田小满将信纸递给陈默。陈默接过,指尖拂过那“正”字最后一笔拖长的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老人写下它时,嘴角那抹巨大的安详。他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灶房。

按照信中所指,陈默撬开灶台后第三块略显松动的青砖。砖下是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包裹。油纸己被经年的油烟浸润得发黑发亮,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油脂、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息。

陈默将包裹取出,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分量。他捧着它,走回后院。

田小满看着那个油渍麻花的包裹,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用力吸了口气,走上前,接过包裹,没有打开,只是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舅姥爷残留的最后一点温度。她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北地人特有的实在:“陈大哥…舅姥爷的东西…俺…俺带来了。他信里说了,留给您。”

陈默没有推辞,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油纸包。入手微凉,带着砖石的潮气和油纸的滑腻感。

田小满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灶房,目光扫过那口静静矗立的粗陶老焖罐,罐壁上“陈”字的温润白芒仿佛柔和了几分。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小姑娘的脸瞬间涨得更红,窘迫地低下头。

“饿了吧?”陈默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切,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坐下等等,很快就好。”

他转身走向灶台,动作麻利。没有动用系统,没有刻意追求“至味归真”的境界,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家常便饭。

一把细挂面下入滚水,白汽升腾。

灶上另一口小锅滑入少许熟猪油,油热,磕入两个金黄的鸡蛋。

“滋啦!”

蛋液迅速凝固膨胀,边缘泛起的焦黄。陈默手腕轻抖,锅铲翻动,煎成两面金黄的荷包蛋,盛出。

锅留底油,下入切得细碎的葱花爆香,香气瞬间弥漫。注入滚烫的【地脉甘泉】。

“哗啦——滋!”

水汽猛烈蒸腾!清汤翻滚。陈默将煮至八分熟的细面捞入汤中,投入煎好的荷包蛋。少许盐,几滴清亮的酱油。最后,撒上一小把切得极细的、翠绿的小香葱末。

一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卧着金黄荷包蛋、点缀着翠绿葱花的阳春面,便端到了田小满面前的小桌上。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却散发着最熨帖人心的面香、蛋香与烟火气。

“趁热吃。”陈默将筷子递给她。

田小满看着眼前这碗热气扑面、简单却温暖的面,又看了看陈默沉静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滚落,滴进滚烫的面汤里。她拿起筷子,没有客气,大口吃了起来。滚烫的面条滑入饥肠辘辘的胃里,带着盐的咸鲜、猪油的醇香、鸡蛋的丰腴、葱花的辛香,以及面条最本真的麦香。她吃得额头冒汗,鼻尖发红,眼泪混着面汤一起吞咽下去。这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是此刻最能抚慰她疲惫身心和悲伤的“家”的味道。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田小满放下碗,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泛气。她站起身,再次对着陈默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陈大哥…面…真好吃。”

她走到舅姥爷蒙着白布的遗体前,最后看了一眼,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画面。然后,她背起那个半旧的碎花布包袱,对着陈默和陈父陈母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巷秋雨初歇后湿冷的晨雾里,步履匆匆,如同来时一样。

灶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碗空面碗残留的热气。陈默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裹上。他走到灯下,一层层、极其小心地揭开那被油烟浸润得发黑发亮的油纸。

里面露出的,不是金银,不是秘籍,而是一摞厚厚薄薄、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笔记本!

有用粗糙的毛边纸装订的,有用废弃账本反面书写的,有印着某某国营食堂抬头的信笺,甚至还有几本小学生用的田字格作业本!所有的本子都被翻得卷了边角,纸张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字迹潦草、歪扭、涂改甚多,带着主人不同时期的文化水平和心绪。墨水颜色各异,有蓝黑钢笔水,有碳素墨水,甚至还有用烧过的木炭首接书写的!

陈默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毛边纸钉成的册子。第一页,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鲁地,济南府,聚丰楼帮工。大师傅做‘奶汤蒲菜’,汤白如乳,秘诀在猪骨、老母鸡、猪肚同熬,大火烧开撇沫,转小火咕嘟一夜,汤清则废!蒲菜取其嫩芯,滚汤一汆即出,脆甜!”

旁边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汤锅和几根蒲菜。

再翻一页,是另一种字迹,稍显工整些:

“晋中,大同,路边野店。掌柜的做‘刀削面’,面要硬!和面水里加盐和碱,醒足时辰。削面刀快如风,片片柳叶入滚锅。臊子用羊肉丁、土豆丁、豆腐丁、黄花、木耳同炒,油要大,酱要足!出锅淋醋,撒香菜,香死个人!”

字里行间,仿佛还带着西北风沙的粗粝和羊肉的膻香。

又翻开一本印着“红星国营食堂”抬头的信笺本:

“粤地,羊城,小茶楼偷师。‘虾饺’皮透如纸,馅鲜掉牙!关键在‘澄面’(小麦淀粉)烫熟,加生粉,揉透。虾肉要新鲜大虾,刀背剁茸留粒感,加肥膘粒、笋粒、猪油、盐、糖、胡椒粉摔打上劲。包时手要快,褶子要细密,蒸时火要猛,一笼只蒸三分钟!”

旁边用红笔重重圈出“三分钟”三个字。

一页页翻过,如同展开一幅田七斤颠沛流离的厨艺地图。从北到南,由东至西,鲁菜的浑厚,晋面的粗犷,粤点的精巧,川味的泼辣,淮扬的雅致…各地的风物人情、灶台秘辛、市井智慧,都浓缩在这或潦草或工整、或兴奋或沮丧的字里行间!有成功复刻一道名菜的狂喜记录,有被大师傅呵斥偷师的狼狈涂鸦,有对某地独特食材的惊奇描绘,也有夜深人静时,对一碗记忆中“娘包的翡翠白玉饺”那无法排遣的、力透纸背的思念与酸楚…

这不是一本系统化的菜谱,这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挣扎在底层烟火里的老厨子,用半生飘零的脚步丈量、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摸索、用一颗从未冷却的厨子心记录下的——人间百味烟火实录!它混乱、粗糙、充满生活的毛边,却又无比真实、无比滚烫,饱含着油渍、汗水和生存的智慧!

陈默捧着这摞沉甸甸的“万象笔记”,指尖拂过那些发黄发脆的纸页,感受着字里行间残留的烟火气息与生命温度。师叔祖田七斤漂泊的一生,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艰辛、执着、失落与最终寻得的“正味”安宁,都在这厚厚一摞笔记中,找到了最朴素的注脚。

灶台边,那口粗陶老焖罐在油纸包裹散发的、混合着五湖西海烟火气息与生命余温的复杂韵味氤氲下,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流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万象的温润光泽。罐身那些模糊的五爪金龙浮雕,龙睛深处那点代表着生命终章安宁与归真的温润白芒,在这来自大地西方、草根灶台的蓬勃烟火气冲刷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星核感应到了无垠星空的呼唤。这方灶台,似乎正悄然连接起,那散落于神州大地、生生不息的烟火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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