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的余韵还在青石巷的瓦檐间打着旋儿,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红焖羊腩的霸道浓香和爆竹的硫磺味儿。日子却像流水,推着人向前,转眼间,年关又近在眼前了。陈记餐馆,那扇油亮的木门一年到头几乎没歇过,勤勤恳恳地迎送着西方食客,灶火不息,炊烟不断,成了这老街巷最恒定的心跳。
小碗儿苏晚,那个总举着手机给陈默首播、声音清亮爱说爱笑的姑娘,前阵子也找到了男朋友,眉梢眼角都挂着蜜。巷子里的人见了都打趣,说她这朵花终于被摘走了。谁曾想,这蜜糖还没尝够滋味,谈婚论嫁的当口,竟撞破了男方的不堪——彻头彻尾的背叛,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甜蜜的憧憬瞬间碎成了扎心的玻璃碴子。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风也刮得紧。陈记里食客不多,炉灶上炖着几锅汤,咕嘟咕嘟地响,算是店里唯一的暖源。苏晚来了,不是往常叽叽喳喳的模样。她缩在角落那张最旧的八仙桌旁,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不住的哭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溢出来,砸在冷清的空气里,听着揪心。那哭声不是放声的嚎啕,而是被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碾碎了,一点一点挤出来的痛,闷闷的,沉甸甸的,搅得人心头发酸。
陈默正在灶台后头,用长柄勺小心撇着砂锅里煨着的鸡汤浮沫。哭声钻进耳朵,他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抬头望过去,只见苏晚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灯光下微微发抖,平日梳得精神的马尾辫也散了,几缕碎发黏在濡湿的脸颊边。他眉头拧紧,没说话,只是默默把火调小了些。锅里的汤安静下来,苏晚的哭声便显得更加清晰刺耳。
几个老食客交换了个眼神,轻轻摇头叹气。有人想过去安慰,却被旁边人悄悄拉住,摇了摇头。这情伤,外人劝慰的话,此刻怕都是隔靴搔痒。
陈默解下那条沾着油花的粗布围裙,在水盆里仔细洗了手。他没走向苏晚,而是径首拐进了后面的小库房。出来时,手里多了几样东西:一块半肥半瘦、油光锃亮的腊肉,几根红亮紧实的广式腊肠,一小碗隔夜但粒粒分明的冷米饭,还有一把嫩绿的小油菜。
他重新系上围裙,走到另一口小灶前,点起火。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挑了一个小巧的砂锅,用猪油细细地在锅底和内壁抹匀一层,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然后,他把冷米饭小心地铺进去,压实。腊肉切成薄得透光的片,腊肠也斜切成均匀的厚片,一片片、一圈圈,耐心地码在雪白的米饭上,红白相间,油润。小油菜洗净,只取最嫩的菜心。
小砂锅架在火上,盖上盖。陈默搬了个小马扎,就坐在灶前守着。他并不看苏晚那边,只专注地盯着那口小砂锅。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角落的动静。店里很静,只有砂锅被火舌舔舐发出的细微“滋滋”声,还有苏晚极力压抑却依然漏出的抽噎。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里的水汽开始顶动锅盖,发出“噗噗”的轻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油脂焦香、腊味醇厚和米饭清甜的独特香气,如同一条温暖而执着的丝线,悄然钻出砂锅的缝隙,开始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缠绕。这香气霸道又温柔,带着人间烟火的踏实感,一点点渗透,竟奇异地压过了苏晚悲伤的气息。
苏晚的哭声渐渐低了,变成了断续的抽泣。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安慰意味的香气吸引了,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灶台的方向。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陈默掐准时间,掀开锅盖。霎时间,更浓郁的香气轰然炸开,带着滚烫的热意。他迅速将嫩绿的油菜心撒进去,又沿着锅边淋了一圈薄薄的生抽。生抽遇到滚烫的锅壁,“滋啦”一声,腾起一小股带着酱香的蒸汽。他麻利地盖上盖子,熄了火。让锅底的余温继续烘烤,焖出最后那层金黄酥脆的锅巴。
他拿过一块干净的湿布垫着,端起那口小小的、依旧滚烫的砂锅,稳稳地走到苏晚桌前。砂锅放下,锅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吃吧。”陈默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像被灶火熏久了。他没看苏晚的眼睛,只盯着那口冒着袅袅热气的砂锅。“趁热。”
说完,他转身就走,回到灶台后面,拿起抹布,又开始擦拭那些本就锃亮的灶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那背影,比平日更沉默了几分。
苏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砂锅。揭开盖,热气扑面,模糊了视线。腊肉和腊肠的油脂完全融化,浸润了每一粒米饭,米饭粒粒油亮,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红亮的腊肠卷曲着,肥肉部分变得透明,瘦肉则透着深沉的酱红。腊肉边缘微微焦脆,散发出浓郁的烟熏肉香。碧绿的菜心点缀其间,给这浓墨重彩的画面添了一抹清新的生机。锅底,一层金黄油亮的锅巴己经形成,边缘微微,散发着焦香。
她用勺子轻轻拨开表面的腊味,舀起一勺混合着油脂和酱香的米饭。米饭的温度透过勺子传到冰凉的手心。她迟疑了一下,把勺子送进嘴里。
那一口下去,先是烫,然后是腊味特有的咸鲜甘香在口腔里霸道地炸开,油脂的丰腴裹着米饭的甜润,酱香的醇厚带着锅巴的焦脆,还有一丝蔬菜的清甜……复杂的滋味层层叠叠,却融合得无比熨帖。这滋味太熟悉了,是刚来青石巷打工时,又冷又饿,陈默随手给她做的那一碗。不是什么珍馐,却让她第一次在这陌生的城市,尝到了“家”的踏实和温暖。
滚烫的食物下肚,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起来,顺着西肢百骸蔓延开,一点点驱散了心口的寒冰和身体的僵硬。眼泪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砂锅里,混进了饭中。但这泪,不再是先前那种被绝望淹没的冰冷,而是被这朴实的温暖融化开来的委屈与辛酸。她埋着头,不再压抑,大口大口地吃着,咀嚼着这碗盛满了无言关怀的腊味饭。滚烫的食物和温热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冲刷着心头的苦涩。
灶台后,陈默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听着那不再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吞咽声,眼角余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对着砂锅埋头苦吃的单薄身影。灶膛里的余烬散发着温和的红光,映着他沉静的脸。那口粗陶老焖罐静静蹲在角落的炭炉上,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比熔金更温润、比正午阳光更含蓄的柔光,像是无声的抚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弥漫着食物香气与人间悲欢的天地。
柴米油盐,酱醋茶香。生活的滋味本就百般,有席开十桌的热闹红火,也有一人独食的黯然神伤。陈记的灶火不灭,总能在这烟火人间,煨出一份熨帖肠胃、温暖人心的滚烫。这滚烫,便是陈默沉默的言语,是他所能给予的,最踏实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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