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几场寒风扫过,青石巷的梧桐叶落尽了,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显出几分萧瑟。陈记灶火依旧温暖,食客往来,烟火如常。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在后厨帮忙择菜洗碗,被大家习惯性唤作“建国家的”妇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李秀兰。这名字,大概只有巷子里几个相熟几十年的老姐妹还记得,偶尔闲聊时会提起:“秀兰啊,今儿气色不错。”
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这天清晨,一通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陈记温热的灶台间——陈默的外婆,李秀兰的母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了,享年八十有三。
消息传来,李秀兰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新鲜的蔬菜滚了一地。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过了好几秒,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小凳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不是不明白,八十多岁,在这个年纪离去,算是喜丧,是寿终正寝。可年前去看望时,老太太精神头还好好的,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家长里短,叮嘱她注意身体……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怎么转眼间,就再也听不到那声“兰儿”了?
“妈……妈……”李秀兰捂着脸,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不住的悲恸在小小的后厨弥漫开来。失去母亲的痛,无关乎年岁,那是心底最深处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陈建国红着眼眶,用力揽住妻子的肩膀,笨拙地拍着。陈默默默捡起地上的菜,洗净放好,看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口也堵得难受。他对外婆感情很深,小时候寒暑假总爱往乡下跑,外婆灶台上煨的瓦罐汤,是他最早关于“家味”的记忆。
“妈,收拾一下,我们回去。”陈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走到店门口,挂上了“家中有事,歇业数日”的木牌。青石巷的烟火,在这一刻,为亲情的哀思让路。
回到老家的村庄,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的味道。灵堂肃穆,外婆的遗像慈祥地望着众人。李秀兰扑在母亲的棺椁旁,哭得几近昏厥,一声声“妈”喊得人心碎。陈建国和陈默父子俩默默守在一旁,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她。
守夜那晚,灵堂里灯火通明。几个远道而来的表兄弟为了驱散些寒意,也为了打发长夜,支起了一张小方桌,搓起了麻将。麻将牌的碰撞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冲淡了些许沉重的气氛。
打着牌,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陈默身上。
“默娃子,听说你那陈记现在可不得了了!城里那些有钱的老饕都往你那跑?”一个表哥丢出一张牌,语气里带着羡慕和好奇。
“是啊,我在网上都刷到过,说是什么‘松鹤楼传人’,‘隐世大厨’,可火了!连什么顶级品鉴师都专门跑去吃!”另一个表弟附和道,眼神瞟向坐在一旁安静添着炭火的陈默。
“啧啧,这下可是出息了!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赚大钱了吧?啥时候也带带兄弟们?”有人半开玩笑地说着。
昏黄的灯光下,陈默的脸庞一半映着火光,一半隐在阴影里。他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轻响。面对表兄弟们带着探询和些许羡慕的目光,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平静。
“哪有什么火不火的,”陈默的声音不高,在夜晚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就是个小饭馆,做点家常菜,糊口罢了。街坊邻居和几个熟客捧场。” 他顿了顿,看着跳跃的炭火,“火一阵子容易,可人一飘,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忘了这柴米油盐的本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再说,陈记就那么大点地方,我和我爸两个人忙活,能招呼几桌客人?真要大张旗鼓地搞,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他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让暖意更均匀地散开。
“现在这样挺好。每天用心做好那几桌菜,来的都是懂吃的老主顾,赚的钱够家里花销,够孝敬父母,也够我安安心心琢磨点新菜谱。” 他的目光扫过母亲蜷缩在棺椁旁、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影,声音更轻了些,“能把日子过踏实,让家里人安心,比啥都强。”
表兄弟们听着,有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的觉得他太过“不思进取”,但也识趣地不再追问。牌局继续,话题又转回了家长里短。
陈默坐在炭盆边,暖意包裹着身体,心却像这冬夜一样沉静。灵堂里香烛的味道,母亲压抑的啜泣声,表兄弟们的麻将声,远处村庄零星的狗吠……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是生离死别,也是人间烟火。外婆的离世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名利浮云,转瞬即逝,唯有这灶台前的烟火,家人的安康,以及对味道本心的坚守,才是真正值得守护的根基。陈记不需要喧嚣的“出圈”,它只需要是青石巷里,那个能让老饕们找到极致滋味,也能让自家人安稳度日的温暖角落。
陈建国走过来,默默地在儿子身边坐下,父子俩都没说话,只是看着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听着牌桌上的声响和灵堂里的低泣。过了一会儿,陈建国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陈默的肩膀,那力道里,是无声的理解和认同。
窗外的冬夜,寒意深重。灵堂内,炭火正旺,映照着逝者的安宁,也温暖着生者的哀思与前路。陈默知道,过几天回到青石巷,那灶火重新燃起时,升腾起的,依旧是那份沉淀下来的、属于他和陈记的,最本真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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