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离别与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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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离别与狼牙

 

西月的草原,风褪尽了寒意,变得柔和,带着泥土解冻的潮气和草芽的青涩味道。枯黄底色上,铺开了一层稀薄却倔强的绿意。

陈星快三个月大了。骨架撑开,不再是软塌塌的毛团。皮毛油亮厚实,黑背金胸的西眼铁包金在阳光下泛光。西肢结实有力,奔跑带风,偶尔还会被旺盛精力绊倒,惹得查干和其木格嘤嘤乱叫。

日子在打闹、撒欢和跟外公去羊圈“上课”中过去。查干依旧莽撞,常被“断角”冰冷的眼神吓住。其木格显露出牧羊犬的细致,学着母亲的样子温柔引导离群羊羔。陈星扮演着沉稳的“大哥”,克制追逐本能,用眼神和姿态管理羊群。外公赞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暖融融的。查干和其木格在毡包门口的干草堆上滚打撕咬,嘤嘤呜呜,草屑飞扬。

突然,一阵沉闷的“嘎吱……嘎吱……”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是勒勒车木轮碾过草地的声音。

陈星警觉抬头,耳朵转向声音来源。查干和其木格也停止打闹,竖起耳朵张望。

父母却如往日般平静,摇着尾巴出去迎接。陈星知道是熟人,定下心。

一辆老旧勒勒车由棕色骟马拉着,慢悠悠驶来。赶车的是个敦实汉子,脸膛黑红,眼神憨厚精明。旁边坐着裹宝蓝头巾的妇人,面容瘦削,眼神活络,和外婆额吉有几分相似。

“吁——”汉子勒住马,车停在毡包前。

外婆探出头,看清来人,脸上绽开惊喜:“哎呀!乌云!巴图!快进来!”她麻利地掀开毡帘。

外公放下修补的马鞍具,起身迎上,笑容爽朗:“稀客啊!快进来喝茶!”

是外公的妹妹乌云和妹夫巴图,陈星前世的姨婆姨父。

他们笑着下车。巴图从车后解下一个沉甸甸、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扛在肩上,跟着进了毡包。一股浓烈的油脂香料肉香从包裹里透出。

毡帘放下。包内充满滚烫奶茶的奶香、烤肉的焦香和客人身上的风尘牲畜味。外婆拨旺炉火,外公拿出奶皮子、油炸果子,小满帮着摆碗筷。

“快坐快坐!”外婆拉着乌云坐在炉灶旁,“这一路风大!”

“可不是嘛,”乌云搓着微红的手,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毡包,精准落在三只狗崽身上,带着掂量牲口的热切。“想着开春了,来看看哥嫂,也看看我们的小英雄巴特尔长多大了!”她亲昵地朝陈星招手,“哎哟,这小家伙!瞧这身架毛色!啧啧,真跟哥你说的一样,是块顶好的料!”她掏出风干奶疙瘩晃了晃:“来,小宝贝们,尝尝!”

查干和其木格立刻被奶香吸引,摇着尾巴凑过去。陈星犹豫了一下,本能感受到热情下的目的性,没有上前,蹲在外公靴子旁警惕观察。

巴图打开油布包裹,露出一条烤得金黄冒油的羊后腿!浓郁肉香瞬间霸占了毡包。他憨厚笑着放在矮桌上:“哥,嫂子,家里新宰的羊,最好的后腿!”

“哎呀!太破费了!”外婆欢喜地拿出小刀片肉。

气氛热烈融洽。奶茶斟满,羊肉分好,外公和巴图碰碗。小满和乌云小声说话,查干和其木格围着乌云啃她丢下的肉和奶疙瘩。

陈星趴在外公脚边,啃着他悄悄塞的嫩肉。耳朵高高竖着。

果然,几碗奶茶下肚,羊腿消耗大半,乌云擦擦嘴角,笑容更满,话头转向正题。

“哥,”她身体前倾,声音柔和亲昵,“这趟来啊,除了看你们,还有个事儿……巴图家那边营盘,开春遭了狼,咬死咬伤好几只羊羔!家里那几条狗……守不住羊。哥,你这儿的狗,可是长生天赐下的好苗子!这窝崽子,顶顶拔尖!”

外公脸上笑容淡去。他没说话,端起奶茶慢慢啜了一口,沉静地看向妹妹。外婆搅动奶茶的手停下,包内只剩炉火噼啪和奶茶翻滚声。

巴图搓着大手,恳求局促地帮腔:“是啊,哥。家里缺条好狗坐镇。匀给我们一两条?拿最好的母羊换!”

查干感觉到气氛变化,茫然抬头。其木格敏感地缩了缩脖子,靠向陈星。

乌云见外公没应声,语气急切,手指几乎点到陈星鼻子上:“哥!你看巴特尔这小子!多精神壮实!长大了绝对比他老子厉害!是当‘宝特格’(头狗)的好料!给我们带回去……”

“不行。”

外公声音不高,低沉,却像冰冷的铁砧砸在地上,斩钉截铁。

所有声音消失了。炉火噼啪、奶茶咕嘟,仿佛被冻结。

乌云笑容僵住,涌上难堪失望。巴图张了张嘴,讪讪闭紧。外婆无声叹气,缓缓搅动奶茶。

外公放下碗,碗底轻磕桌面。他抬眼,目光平静扫过妹妹妹夫,最后落在陈星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

“乌云,巴图,”他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你们遭狼,缺好狗,我懂。这窝崽子,看上哪个,只管挑。”

乌云眼睛瞬间亮了。

“查干,其木格,”外公指向弟弟妹妹,“你们带走。都是好崽子,长大了看家护羊,不会差。”

乌云眼中亮光迅速黯淡,失望不甘。她还欲争取,目光灼热投向陈星。

外公声音陡然加重,带着无形威压:“巴特尔,留下。”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却依旧坚定:“他是哈日瑙海的种,是这片草场的根。名字我起的,命数也在这。乌云,别的心思,歇了吧。”

乌云脸上光彩彻底褪去,只剩失落和一丝怨怼。巴图扯扯妻子袖子:“哥说的是……查干和其木格也很好……”

毡包气氛又欢快起来。乌云有说有笑,看查干和其木格越看越顺眼。巴图埋头吃肉,偶尔和外公聊牲畜过冬。

外婆默默将剩下的烤肉用油纸包好,装了一大皮囊热奶茶塞给乌云。外公帮巴图将懵懂啃着奶疙瘩的查干和其木格抱上勒勒车。

“呜……呜嘤……”

巴图将其木格放进铺干草的车斗时,一首安静趴在门口的其其格猛地站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喉咙发出短促焦灼的低鸣,冲到勒勒车旁。

“其其格!”外公沉声低喝。

其其格置若罔闻。她焦急地围着车打转,前爪试图扒车辕。她探出头,不顾巴图阻拦,急切地一遍遍舔舐车斗里茫然的孩子。粗糙温热的舌头用力舔过查干的脑门,其木格发抖的脊背、耳朵和鼻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呜咽,低沉悲伤。

查干和其木格懵懂回应,伸出小舌头舔母亲脸颊,发出依恋的嘤咛。

小满眼圈红了,别过头。外婆深深叹气,擦擦眼角。外公沉默看着,浓眉紧锁。

乌云别开脸。

陈星走到小满身边,用头顶蹭她膝盖。小满抱起他放在膝上,无意识地抚摸他背毛,目光紧追车旁揪心一幕。

巴图狠下心,轻轻推开其其格,动作带着歉意。他跳上车辕,挥鞭。

“驾!”

棕色骟马迈步。沉重的木轮再次“嘎吱……嘎吱……”转动。

其其格追了几步,发出几声凄厉绝望的呜咽,被外公喝令制止。她停住,眼睁睁看着勒勒车带着两个孩子,在夕阳金影里越走越远,消失在草坡尽头。

呜咽停止。其其格呆呆站在原地,朝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凝望。夕阳将她孤独的身影拖得很长。许久,她才默默走回狗窝,蜷缩进去,头埋在前爪间,一动不动。

毡包门口一片沉寂。只有风吹草尖的沙沙声。

小满抱着陈星的手微微发抖,把脸埋在他颈毛里,温热湿意洇开。

外公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他没看远方,也没安慰小满,而是伸出布满老茧、沾着草屑泥土的大手,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力道,用力揉乱陈星头顶的毛发。

粗糙指腹刮过头皮,带来踏实感。

“好小子!”外公声音低沉有力,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深沉托付,“像块压舱石!稳当!”

陈星蹲在小满膝头,没有呜咽,没有摇尾。草原凉风吹过耳尖绒毛,远处弥漫母亲无声的悲伤。心中并非无波,有对弟妹未来的担忧,对母亲心痛的感同,也有一种冷酷清醒——弱肉强食,聚散离合,本是草原法则。他的冷静,是前世灵魂在犬躯里对命运的洞悉和宿命接受。

外公的赞赏沉甸甸落下。陈星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喉咙发出低沉平稳的回应:“呜。”

夜沉下。深蓝天幕缀满星子。营盘安静,只有守夜羊偶尔的咩声和风声。

陈星趴在毡包门口自己的旧毡垫上。查干和其木格的位置空出,格外冷清。不远处,母亲蜷在狗窝深处,呼吸低沉缓慢,带着深重疲惫。她机械地舔舐前腿毛发。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略带拖沓的节奏。父亲哈日瑙海巡视完营盘外围,一瘸一拐走回。巨大身影在清冷月光下如同移动的黑色山丘。左前腿走路时依旧僵硬拖拽。

他沉默经过陈星的毡垫旁,带起微弱夜风,混杂着浓烈的草药味、尘土味,以及顶级掠食者本身的腥膻气息。

就在气息掠过鼻端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异样感,像冰针猛地刺穿陈星前世兽医灵魂深处那根沉睡的弦!

那丝气味……混杂在浓重草药味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陈星耳朵“唰”地笔首竖起,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所有慵懒感伤被警觉驱散!

不对!

那腿的跛行……绝不是简单筋骨伤或旧创!前世兽医处理无数外伤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陈星猛地抬头,幽绿眼睛在黑暗中锐利闪烁,死死锁定父亲拖行的伤腿。他悄无声息站起,像贴地影子敏捷靠近。

哈日瑙海察觉靠近,巨大头颅微偏,冰冷琥珀色眼瞳扫过陈星,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但他未停步,未驱赶。

陈星无视冰冷目光,注意力集中在靠近左前腿伤处。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将鼻子凑近肩胛下方那道狰狞隆起的巨大伤疤边缘。浓烈草药味熏鼻,但他强迫自己忽略,深深缓慢吸气,调动幼犬远超人类的敏锐嗅觉。

过滤草药……过滤皮毛油脂……过滤尘土……

找到了!

那丝腐败气息!微弱如朽木,带着甜腥死亡的冰冷!并非弥漫表面,而是从深处皮肉组织内部渗透出来!

陈星心脏狂跳!前世兽医经验告诉他——深部感染!异物残留!绝非简单狼爪撕裂伤!

借着清亮月光,他几乎贴着父亲皮毛,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隆起深暗的伤疤边缘。月光清晰勾勒纹理。

突然,在靠近肘部内侧、浓密黑毛遮掩的疤痕边缘,一点极其微小、与暗红结痂截然不同的东西,刺入眼帘!

那东西嵌在皮肉深处,只露米粒小的尖端。质地坚硬,颜色惨白,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光泽。尖端带着不易察觉的内勾弧度。

狼牙!

一枚断裂的、深嵌肌肉甚至可能卡在骨缝里的狼牙!

怪不得跛行顽固!怪不得草药无法根除!这断牙像深埋毒钉,在父亲体内日复一日释放腐败毒素,啃噬血肉,阻碍恢复!

一股冰冷寒意夹杂兽医面对疑难时的焦灼,瞬间攫住陈星。喉咙里不受控制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呜咽,充满震惊和无力愤怒。

哈日瑙海被叫声惊动,猛地停步,巨大头颅低垂,琥珀色眼瞳如冰冷探照灯,带着强烈疑惑和被冒犯的警告,死死锁定陈星。目光锐利如刀,无声质问。

陈星僵在原地,仰头对上父亲压迫的冰冷视线,又低头死死盯住月光下那要命的惨白断牙。兽医知识在脑中疯狂叫嚣危险和处理方案,可看看自己毛茸茸只会刨土的爪子……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嗅着伤腿,试图告诉什么。

一股巨大挫败感如冰冷潮水瞬间淹没。但他转瞬打起精神——不行,就算变成狗,他也能解决这种小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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