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獒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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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獒犬

 

外公低沉的声音,像草原冬夜掠过沙砾的风,在寂静里簌簌铺开。旱烟锅里的火星,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明明灭灭,映得皱纹如刀刻的沟壑。

“巴特尔,” 他叫着他的名字,目光穿过腾起的蓝烟,落在他绒毛未丰的脊背上,又像飘向遥远的地平线,“咱们蒙古敖犬,不是地上长的野草,不是牧人圈里的牲口。是长生天随手撒下的火种。”

烟锅里的火苗随着话音轻颤。外婆额吉停下捣酸奶的木杵,慈爱的目光越过毡包门框望过来,她鬓角的银发在暮色里闪着光 —— 当年她也是骑着快马追狼的矫健妇人。苏和舅舅刚圈完羊,掀开毡包毛帘的一角,听见父亲又讲起老故事,嘴角牵起笑意:嘿,从前给哈日讲,给其其格讲,如今轮到这黑毛小子了。

“老辈人说,是长生天看他草原上的孩子太苦,狼嚎能撕碎毡包,风雪能埋掉羊群,才遣下敖犬做伴。” 外公深吸一口烟,辛辣的气息混着渐浓的夜色,“这生灵圣洁着呢。骨头是铁打的,血是滚沸的,心是拴在牧人毡包上的绳。草原有多辽阔,敖犬的脊梁就得撑起多大的天。”

他顿了顿,粗糙的拇指着烟袋杆上磨得发亮的铜嘴,那铜嘴被岁月啃出了细密的牙印。

“知道成吉思汗吗?” 外公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牧人对英雄史诗特有的敬畏,“那才是真正的巴特尔!是天上的金鹰落进人间!他挥军西征时,靠的不单是追风的战马、削铁的马刀。他帐下有支无声的队伍,全是咱蒙古敖犬!”

巴特尔的尖耳朵 “唰” 地竖成三角旗。窝在狗棚里的查干和其木格也悄悄拱出脑袋,白围嘴和黄毛在暮色里像两团摇曳的火苗。

“那可不是守羊圈的笨狗!” 外公的语调拔高,烟袋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是能跟着大军冲锋的战獒!它们脊梁上驮着箭筒,脖颈间挂着令旗,在战场烟尘里跑得比响箭还快!能钻敌人营帐探军情,能在寒夜里睁着眼守营,眼珠子比天狼星还亮!敌人见了这黑黢黢的大家伙扑上来,魂儿都能吓飞半拉!” 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那烟雾仿佛凝成了金戈铁马的幻影,“三万头敖犬跟着大汗的苏鲁锭长枪,从大兴安岭的密林杀到黑海的沙滩,啃过雪地里的冻肉,舔过马刀上的血,没一条孬种!”

毡包外的风掠过芨芨草,发出 “沙沙” 声响,像是远古战阵的回声。

“后来啊……” 外公的声音低得像落在枯草上的雪,“马刀锈在鞘里了,强弓挂在毡包顶落灰了。敖犬…… 也慢慢成了守羊圈的牲口。守着几百只羊,围着几座毡包转。” 他磕了磕烟锅,暗红的火星溅在脚边,瞬间熄灭如破碎的梦,“可骨头里的狠劲儿还在,血还是热的,只是…… 跑马的地界窄了。”

这时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凄厉,像根针挑破了草原的寂静。卧在狗棚不远处的哈日瑙海耳朵猛地一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威胁,那声音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河,既是对狼嚎的回应,也是对岁月的不甘。

外公的目光突然如鹰隼般锐利,穿透夜色钉在巴特尔身上:“巴特尔,你跟别的崽子不一样。我瞅得出来。你骨子里有股野劲儿,像没被驯服的小马驹,总想挣脱套马杆。这不是坏事儿。”

巴特尔的心猛地一缩,趴着的前爪无意识地抠进泥土。他…… 他怎么知道?

“草原的规矩是死的,可守规矩的生灵是活的。” 外公往前倾了倾身子,烟袋锅的火星几乎要碰到他颤抖的鼻尖,浓烈的烟草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你揣着人的心思,我懂。不甘心被栅栏圈着,想在草原上撒欢,想按自个儿的道儿走。行!”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但你得记住,你是敖犬的种!血管里淌的是跟着成吉思汗大军啃过敌人骨头的血!这血是圣洁的,是硬的,是烫的!撒欢不是瞎跑,自由不是没边没沿!你得对得起‘巴特尔’这名字,对得起你这身黑毛,更得对得起……”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默默舔伤的哈日瑙海,“对得起你老子今天拿命替你挡的马蹄子!”

这话像块冰砸进巴特尔的心里。他扭头看向父亲 —— 黑暗中,哈日瑙海琥珀色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依旧冰冷,却像寒潭底下藏着一星炭火。

“小子,” 外公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我瞅你行。你身上有股劲儿,像你老子年轻时,又比他多了些琢磨事儿的机灵。你能成器,准能长成草原上最好的獒!比哈日瑙海还厉害的獒!”

说完,外公不再看他,慢吞吞站起身。苍老的骨骼发出 “咔哒” 轻响,高大的身影在星光下如同一座沉默的敖包。他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拎起烟袋走向毡包:“夜凉透了,狗棚漏风。” 他的声音飘在风里,“明儿把你们的窝挪到毡包门口来。”

毡帘掀开时,暖黄的灯光泄出一条缝隙,映出屋内挂着的马头琴和熏黑的铜锅。光很快被毛帘隔断,只剩下炉子里炭火偶尔爆出的 “噼啪” 声。

巴特尔趴在原地,外公的话像烧红的马蹄铁,一个字一个字烫在他心上。敖犬、长生天、成吉思汗、战獒…… 还有父亲那道挡在马蹄前的黑色身影。查干和其木格早己缩回新窝,只有哈日瑙海依旧卧在阴影里,像块吸满了夜色的黑石头。

第二天,外公真的拆了狗棚。他没让苏和帮忙,独自哼哧着把木栅栏挪到毡包门口三步远的地方。新窝还是铺着厚厚的干草,但离毡包更近了 —— 能闻到奶茶煮沸的甜香,能听到外公清早咳嗽的声响,能感受到毡包里透出来的炉火气。

查干和其木格在新窝里拱来拱去,小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巴特尔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那股拧巴劲儿,却被外公的话和这挪窝的举动,悄悄撬开了道缝。

入夜,当毡包里的油灯熄灭,查干和其木格在门口蜷成毛球睡熟后,一个黑影总会偷偷溜出狗窝。

是巴特尔。

他踮着小短腿,像踩着棉花般挪到毡包门口,厚实的毛帘底部有道缝隙。他屏住呼吸挤进去,瞬间被熟悉的气息包裹 —— 奶茶的甜、熟羊肉的香、旧皮袍的膻、炉灰的暖,还有…… 家的味道。黑暗中,能听见外公粗重的鼾声,小满翻身时毯子的窸窣声,苏和舅舅模糊的梦话。炉灶里未熄的炭火映着他黑亮的皮毛,暖意顺着肚皮爬进心里。

他悄悄蜷在炉灶旁的旧毡子上,把自己团成毛球。炉灰的余温熨帖着他,周围的呼吸声像草原上的风声般安稳。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困惑,那些被圈养的不甘,在这片带着烟火气的黑暗里,渐渐软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听着毡包里的鼾声、梦话,还有门外不远处,父亲哈日瑙海那极轻微的、带着警惕的呼吸声 —— 那是顶级猎手特有的、均匀而沉稳的节奏。

他是巴特尔。

是外公口中能成器的巴特尔。

是流淌着战獒血液的巴特尔。

也是此刻,偷偷蜷在毡包炉灶边,被烟火气包裹着的巴特尔。

夜还长,炉火偶尔爆出火星,像撒在黑暗里的碎钻。草原在沉睡,而这只小黑獒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带着野性的热,也带着家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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