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初春,风还带着冰碴子的味儿。枯黄的老草底下,才刚钻出些怯生生的嫩芽,远看一片灰黄里透着点稀薄的绿意。天倒是蓝得晃眼,日头晒着,后背暖烘烘的。
一个半月,骨头硬实了。巴特尔外公说,该分窝了。三个小家伙 —— 黑毛的巴特尔、白围嘴的查干、小黄毛的其木格,被抱出了母亲其其格暖烘烘的肚皮底下,挪进了羊圈旁边新搭的狗棚。棚子不小,干草也厚实,可比起毡包那股子人味儿,这里只有牲口棚的腥膻气。其其格白天忙得不见影,晚上才能回来喂奶舔毛。查干和其木格缩在角落呜呜咽咽。巴特尔心里也空,但更多是憋闷。
狗棚?栅栏?跟圈羊有什么区别?他可不是真狗崽子!他是陈星!他有人的脑子!
那股子拧巴劲儿,混着幼犬骨子里的躁动,像野草似的拱得他难受。白天,外公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他盯着那矮栅栏门,一个念头疯长起来。
这天晌午,日头晒得棚顶发烫。查干和其木格吃饱了,挤在一块儿睡得死沉。棚外静悄悄的。机会!
他压低身子,扁得像张皮子,悄没声蹭到栅栏边。木棍缝儿刚好够他挤。粗糙的木头刮着肚皮软毛,有点刺挠,但外头青草和风的味道涌进来 —— 巴特尔,越狱了!
外头真敞亮!阳光没遮没拦泼下来,风带着冻土初融的潮气,卷着草芽尖儿的腥甜。他撒开还不大利索的小短腿,在硬邦邦、半黄半灰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滚得一身草屑。这才叫活法!
远处,父亲哈日瑙海像块钉死在山包上的黑礁石,一动不动。母亲其其格在羊群边奔忙,黄白相间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他得意地晃了晃尾巴尖儿。
玩疯了,胆子也跟着野起来。他瞄上了远处那群蒙古马。一匹小马驹,毛色油亮如缎,蹄子雪白,总爱往草深的地方溜。嘿,逗逗他!
仗着身量小,他猫腰钻进枯草窠,像潜行的猎手般慢慢靠近。马驹正低头啃草根,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就是现在!他 “噌” 地窜出来,对着马驹后腿发出奶声奶气的咆哮:“汪呜 ——!”
小马驹吓得浑身一哆嗦,“咴儿 ——” 地惊嘶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旁边几匹正在反刍的大马立刻被惊动,碗口大的蹄子重重跺地,“咚!咚!” 的闷响震得地皮发颤,烟尘腾起老高。
马群炸窝了!这群半野放的蒙古马,虽与牧人、牧羊犬处出了默契,却容不得幼崽被冒犯。几匹壮硕的公马打着响鼻,鼻孔喷出白气,铜铃大的眼睛瞪得血红,调转身子就朝他撞来 —— 那架势不是要踩死他,却像要把他撵得魂飞魄散,用马蹄的威慑浇灭他骨子里的轻狂!
轰隆隆 ——!
大地在震颤!裹着泥块的马蹄带着风声,故意擦着他身侧的地皮狠狠跺下!溅起的土块砸在他绒毛未丰的脊背上,巨大的阴影如乌云般罩下,马汗的酸臭、野草的腥气和野兽的力量感,瞬间抽干了他肺里的空气!他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中的幼鹿。
就在那磨着铁掌的马蹄几乎要擦到他皮毛的刹那 ——
一道黑影撕裂烟尘,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炸雷般的怒吼扑来!是哈日瑙海!
他从山包上冲下来,快得像道黑色的闪电!他没硬撞马群 —— 那会结下死仇。他庞大的身躯猛地横插在巴特尔和最前头那匹暴躁的栗色儿马之间,喉咙里爆发出撼动草原的咆哮:“嗷 —— 吼 ——!!!”
那声音里裹着撕裂一切的疯狂和护崽的决绝,震得空气都在发颤!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黑色雄狮,颈毛根根倒竖,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作势欲扑的凶戾气势,竟将那匹高头大马逼得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乱刨,惊惶地嘶鸣着连连后退!
哈日瑙海理都没理那马,落地的瞬间,巨大的头颅闪电般一甩,森白的利齿带着风声,精准地虚咬向旁边另一匹惊马的腿弯!快如鬼魅!牙齿堪堪擦过马皮,没见血,却像一把冰冷的刀架在命门上!
“咴 ——!!!” 被吓到的马发出惊恐的嘶鸣,剧痛未到,死亡的威胁却让它魂飞魄散,猛地调头乱撞,反而绊倒了后面冲来的马!就这一扑一吓,哈日瑙海如同一块坚硬的礁石,硬生生撞进狂暴的马流里,让混乱的冲势为之一滞!
可马太多了!哈日瑙海瞬间被裹进更高的烟尘和纷乱的蹄影中。巴特尔只看见父亲那道黑色的身影在烟尘里左冲右突,用结实的肩膀撞开马蹄,用震耳的咆哮逼退惊马,像一堵墙死死护着他面前那片小小的空地。有好几次,马蹄几乎擦着他肩背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落下!
“巴特尔 ——!!!” 外公变调的吼声穿透烟尘!
紧接着,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毛色如墨的骏马 “黑云” 驮着外公,像道黑色旋风冲来!外公伏在马背上,花白的头发在风里狂舞,古铜色的脸绷得像块生铁,手里的赶羊鞭抡圆了,在空中抽出刺耳的尖啸:
“啪!啪啪 ——!”
鞭梢如毒蛇般精准地抽在最外围几匹惊马的鼻梁上,剧痛让它们惊惧地嘶鸣着避让。“散开!!” 外公的怒吼如狮吼,更关键的是,“黑云” 作为曾经的马群首领,发出一声充满威严的长嘶,那声音像无形的缰绳,让混乱的马群冲撞的势头渐渐缓和。
“黑云” 贴着惊马的侧身冲进核心,外公在马背上猛地俯身,铁钳般的大手捞起地上吓傻的巴特尔!动作又快又狠!
“嗷呜!放开!” 惊吓和屈辱让他回神,他拼命扭动身子,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咆哮,甚至朝着外公布满老茧的手腕呲出刚冒头的小乳牙 —— 他不要被这样抓回去!他不是任人圈养的狗!他是巴特尔!他是……
“闭嘴!” 外公的怒喝像鞭子抽在他心上。外公毫不在意他的撕咬,手臂如铁箍般他,猛抖缰绳!“黑云” 长嘶一声调头,载着他们如离弦之箭冲出烟尘,首奔狗棚。
巴特尔被夹在外公铁硬的臂弯里,颠得骨头生疼。刚才的马蹄声还在耳边轰鸣,父亲在烟尘中搏杀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愤怒、后怕、委屈像一团乱麻堵在喉咙里。他不再挣扎,只发出低低的、不甘的呜咽。
外公一路沉默,脸色铁青。
回到狗棚外,外公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他把巴特尔往地上一放,力道却轻了些。查干和其木格早被惊醒,缩在棚子最里角,浑身发抖。
外公蹲下身,花白的眉毛拧成疙瘩,鹰隼般的眼睛将巴特尔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了捏他的爪子,摸了摸他的肋骨,翻开皮毛查看,甚至掰开他的嘴看牙龈。他检查得很慢,指尖的厚茧刮过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却透着一股后怕的凝重。
确认他除了吓掉魂、一身土,毫发无损后,外公紧绷的下巴才松弛了些。他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烟,烟草味混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没训他。
外公盘腿坐在狗棚外的硬草地上,背对着吓坏的查干和其木格,面朝巴特尔。夕阳的余晖给他刻满皱纹的侧脸镀上金边,也柔化了他脸上残留的怒容。他摸出腰间的旱烟袋,慢吞吞地往烟锅里塞烟丝,粗糙的手指捻动烟丝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吓破胆了吧?”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草原深处流淌的老河。他没看巴特尔,低头忙着点烟。
巴特尔趴着,耳朵竖得老高,呜咽渐渐停了,只是警惕又茫然地望着外公。
外公划着火柴,火苗舔着烟丝,发出 “滋滋” 的声响。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从鼻孔缓缓溢出,在暮色里凝成淡灰色的雾。
“巴特尔,” 他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巴特尔心上,“你觉得委屈?不甘心当条狗?不甘心被圈着?”
巴特尔喉咙动了动,没吭声,只是倔强地昂起头,眼里闪着不服输的光。
外公抬起眼,透过烟雾看他。那双眼沉淀了几十年的风霜,没有嘲笑,只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小子,”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草原的规矩,不是人定的,也不是狗定的。是狼嚎定的,是风声定的,是长生天睁着眼看定的。” 他磕了磕烟锅,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我给你讲讲吧,” 他重新装上一锅烟,火柴划亮的瞬间,映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一个…… 关于蒙古敖犬的故事。”
他的声音变得沉缓而悠长。夜幕渐渐垂落,第一颗星子在天边亮起。狗棚里,查干和其木格也竖起了小耳朵。远处,哈日瑙海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狗棚附近,沉默地卧下,伸出舌头舔着前腿新添的擦伤,琥珀色的眼睛在渐暗的天色里闪着幽光,静静地望过来。
外公低沉的声音,混着烟草的微苦和草原泥土的气息,在寂静的暮色里缓缓铺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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