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宿命之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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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宿命之债

 

高原短暂的惨烈朝阳过后,更沉重的、裹挟着细小雪尘的寒风重新开始呼啸。营盘仿佛被这阴霾的天色压垮了脊梁,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沉沉死意。

几天过去。

朝鲁的蒙古包内壁角落,多出了几张散发浓郁硝味、边缘带着利齿撕咬和爪痕的、巨大狰狞的棕黄色熊皮。死去的一岁年轻牧羊犬,和被狼群勇士们守护至死、最终也未能拖回营地的另一匹老狼,都被鸿古尔指引着方向,由狼群和獒群共同协作,在附近最高的山脊风口处以天葬礼仪送离。

悲鸣般的风声与秃鹫一同在山巅盘旋。

断了一条腿的老狼伤势稳定了下来,被安置在毡包角落最温暖的干草堆里。卓日也被营盘的獒群和朝鲁接纳,留在了营地里。

而在毡包另一个更深、更暖和的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身体包裹着厚厚的、散发着草药和血腥混合气味的旧毡布。

是额尔德尼。

他的身躯仍在持续发烫!被朝鲁临时用油脂和草木灰粗粝填塞、并紧紧包扎的恐怖创口己经出现了明显的和发白流脓的迹象。化脓腐烂的气息无法掩盖。

高烧!严重的感染!

庞大黑白的身躯无意识地在干草堆中微微抽搐,巨大的喉咙里滚动着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那双曾经充满冰冷算计的琥珀色眼瞳如今被沉重的眼睑完全覆盖,毫无知觉。

毡包内外。

一场无声的、与死神争夺的战役正在进行!

巴特尔巨大的铁包金身躯在营盘外近乎疯狂地奔走!幽绿的眼瞳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嗷嗷呜——!”(找!红色的茎杆!像马尾巴草!根是圆的!) 他低沉焦急的声音指挥着!

朝鲁的獒犬!查干!其木格!傲云!都被驱使!

它们巨大的爪子在冻结的土地上疯狂刨掘!撕开薄冰!扯断枯草!

查干仅剩的独眼布满血丝!其木格深灰色的皮毛挂满冰碴!傲云灰白色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冲上陡坡!

巴特尔自己更如同疯魔!找到一株草药立刻扑过去小心采下,冲回毡包!

朝鲁老人立刻接过,快速揉搓碾碎,混合着煮沸的,撬开额尔德尼紧闭的牙关强行灌下去!将糊状药物敷在腐烂的伤口边缘!

然而。

在额尔德尼黑暗、灼烫、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昏迷意识深处……

一幅幅画面清晰无比地展开,没有间断:

半岁大的他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冻得身体僵硬。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遥远但无比清晰的狼群撕咬声,还有熟悉的、父母临死前最后的、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凄厉吠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小小身体,世界只剩下寒冷和黑暗。

然后,石缝口的光被一个庞大而健壮的身影挡住。模糊的视线里,是一身黑色的厚重皮毛。一个低沉的声音哼着,半只冻硬的、带着一丝腥膻的小羊羔被丢了进来,落在他身边。那个巨大的黑影没有停留,转身消失在大雪中。

那是还在巅峰的獒王巴根。饥饿和求生本能让他扑向了那半只冻羊羔。

之后啊,之后他跟随那身影来到朝鲁的营盘,他终于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食物也不愁了。但他心中那块被风雪和父母鲜血浸透的寒冷从未真正消失。

他看到高大的巴根总是孤独地蹲在最高处的岩石上,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琥珀色的眼里充满了小额尔德尼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责任,是对这片牧场无声的守护。

接着,那个春天来了。铁包金!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营盘的沉寂。她美丽得如同月光下的冰雪,矫健又带着母獒独有的威严。是赛罕。或许因为都来自别的地方,她看向小额尔德尼的眼神,没有营盘里其他同伴的疏离或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善意。

小额尔德尼的心,仿佛被塞进了一团温暖的羊毛。他整天围着赛罕转,把自己在草窝里扑到的最的鼠兔兴奋地叼到她脚下,渴望那带着赞许的舔舐。

再后来啊,他视作救世主与心中理想父亲的巴根和赛罕相爱了,他们确定关系的那一天,是小额尔德尼最幸福的一天。

他甚至会在巴根和赛罕卧着休息时,小心翼翼地蹭过去,紧挨着赛罕巨大的、散发着暖意的身体,假装取暖。

那段日子,苍灰色的巴根不再是沉默的山石,连卧在风口的时间都少了。营盘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暖意。

小额尔德尼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家”,有了强大的阿爸巴根,还有了如想象中母亲般光辉的母亲赛罕。

但秋天像一把冰冷的刀,切断了这短暂的温暖。赛罕阿妈走了。没有回头,矫健的铁包金身影带着决绝奔向东南的山峦,从此消失不见。小额尔德尼的心仿佛瞬间被掏空了。

他看到巴根阿爸重新变回了那座沉默的山,甚至更加沉重。苍灰色的身影长久地矗立在风口,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时空,凝固在东南方的地平线。那里不再有赛罕,但那里占据了巴根阿布全部的“看见”。

而营盘里的自己,无论变得多么强壮(他疯狂地进食、磨砺爪牙)、多么勇猛(他偷偷挑战并杀死落单的野狼回来邀功),那个苍灰色的头颅仿佛都不会再真正地转向他。

巴根的目光只会在额尔德尼炫耀战利品时极快地扫过,里面似乎不再是欣慰或赞许,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透过他看到别处的悲伤。

巨大的失落和被抛弃感在少年额尔德尼心中疯长!他开始坚信:是自己不够强大!是自己不像赛罕那样拥有独特的力量与美丽!所以他永远得不到阿爸真正的目光!想要成为那个唯一被注视的中心,想要让那双浑浊但曾带给他唯一生机的眼睛只为他而亮,只有一条路——成为这片高原上最强大的存在!

取代巴根!坐上那个冰冷的石穴王座!这冰冷执念吞噬了所有温暖记忆和柔软情感,扭曲成了畸形的野心。

他像一头被执念驱使的野兽,疯狂地追逐着力量与权柄。因为刻意的进食与锻炼,他的体型成了营盘之冠,力量令其他獒犬敬畏。他巩固人心,壮大自己的追随者。

他嗅到了机会——巴根越来越老了,老得连卧在风口石头上都显得吃力。他感觉自己离那个冰冷的、象征无上权威的石穴仅一步之遥。他甚至开始想象,当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时,巴根阿布那浑浊的眼珠里,该是多么震惊和……终于的、只属于他的注视!

就在这时,命运对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那群流淌着赛罕血脉、带着东南山峦气息的家伙闯入了他的领域!尤其是那个铁包金的年轻异类,那双幽绿的眼睛像带着诅咒,瞬间吸引了老巴根全部的心神!原本近在咫尺的王座,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脉光芒彻底照亮!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五年的努力!嫉妒、愤怒和绝望如同毒藤勒紧了他的心脏!

他说忽略了那个最重要的事实,那群外来者,身上流淌着他曾经最敬重的养父巴根和养母塞罕的血脉。

是自己的兄弟和小辈。

…………

在滚烫的黑暗深渊里,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刻印着他的意识。痛苦不仅来源于灼热的高烧和腐烂的伤口,更源于这无休止的精神回放带来的重击。

但在这混乱的思绪中,最后那个瞬间的景象却如同唯一刺破黑暗的闪电:乱石滩上,苍老的巴根在熊掌下失去平衡!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阴影!而他自己……那近乎本能的、如同当年被冻羊羔拯救时的冲动,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撞了过去……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剧烈的冲击感连同骨骼碎裂的剧痛仿佛又在灵魂深处炸开!

“呃……”在意识最深的黑暗中,额尔德尼破碎的、无声的呜咽滚动着。他知道,那个执念支撑的王座梦彻底碎了,那个阴谋算计的自己,也一同被撞碎了。

剧痛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阿爸……巴根……这样也好……我不欠你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当作过你的儿子……你的骄傲。”

随即,更深的黑暗彻底吞没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

……

毡包内。

巴根巨大的苍灰色身躯不顾朝鲁的劝阻,执拗地卧在额尔德尼那滚烫的身体旁边。他浑浊的琥珀色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额尔德尼抽搐的脸庞,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源自血脉深处的、迟来的焦灼。

他巨大的、粗糙的、曾经击碎过无数巨狼的爪子,此刻却极其轻柔、带着巨大犹豫地,轻轻搭在额尔德尼那烧得滚烫的、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黑色前爪上。

“……嗷……”(挺住……孩子……)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呜咽,融化在毡房内弥漫的苦涩药味和沉重喘息之中。

但额尔德尼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着,深陷在自己无法逃脱的高热与冰冷交织的黑暗迷宫里,对现实世界老獒王无声的哀求和守护,浑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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