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毛毡,沉沉地覆盖在草原上。毡包里一片静谧,只有其其格沉稳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声,如同最安定的鼓点,在身下传来。查干和其木格蜷缩在母亲温暖的腹侧,发出细小的、满足的鼾声。舅舅苏和与小满在另一侧的毡毯上,也早己沉入梦乡。
只有巴特尔,这只拥有前世记忆的狗崽,瞪着在黑暗中也能勉强视物的眼睛,毫无睡意。
白天哈日瑙海那浴血归来、如同地狱魔神般的恐怖身影,和他最后落在身上那深不可测、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冰冷目光,像烙印一样刻在巴特尔脑海里,驱散了所有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在疲惫中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
浓烈、刺鼻、带着死亡般冰冷的清洁感,瞬间取代了毡包里熟悉的羊膻与干草气息。
视野是摇晃的、模糊的白色。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还有……病床上那个盖着惨白被单的、枯槁瘦小的身影。
外公!
他躺在那里,像一片被风霜彻底榨干了水分的落叶。曾经宽阔如草原的胸膛,此刻薄得几乎能看见肋骨的轮廓。曾经古铜色、刻满风霜力量的脸庞,如今灰败蜡黄,松弛的皮肤包裹着突出的颧骨。曾经那双明亮如秋日海子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深深地凹陷在眼窝里,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那手腕上,还松松地套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铜狗项圈——哈日瑙海的项圈。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令人心慌的“嘀…嘀…”声,屏幕上微弱跳动的绿色线条,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拉成一条绝望的首线。
“外公……” 陈星听见自己前世的声音在哽咽,带着哭腔。他跪在床边,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却只感到一片刺骨的寒。
他浑浊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陈星脸上。那眼神里,有痛苦,有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整个草原黑夜般沉沉的孤寂和……未尽的遗憾?
外公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陈星听到了,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哈……日……瑙……海……”
陈星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都到这时候了,他念着的,还是那头早己逝去的、曾陪他叱咤草原的黑狗王?
紧接着,他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陈星,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干裂的唇边,极其艰难地、含糊地挤出另一个名字:
“……巴……特尔……”
画面猛地碎裂!
消毒水的气味、惨白的病房、外公枯槁的脸……如同被砸碎的镜子般崩解、飞散。
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得晃眼的草原阳光,晒得人皮肤发烫。风带着青草和野花的甜香。
年轻的、像座小山般强壮的外公巴特尔,正盘腿坐在勒勒车旁。他穿着半旧的蒙古袍,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手里拿着个酒囊,喝得满面红光。他身边,趴着一条半大的、毛色油亮的蒙古牧羊犬——正是我现在的样子,西眼铁包金,黑背金胸,眉骨上两点金圈尤为醒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那条年轻的狗崽,眼神里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机敏?这就是……曾经的陈星自己?或者说,是外公口中的“巴特尔”?
“嘿!说起巴特尔这小子!”外公的声音洪亮、爽朗,带着醉意和毫不掩饰的骄傲,他用力拍了一下身边年轻狗崽的后背,拍得那狗崽一个趔趄,不满地回头“呜”了一声,“好小子!才多大?那股子机灵劲儿,那股子狠劲儿!啧啧,跟他老子哈日瑙海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个月,就他!硬是把一头想偷羊羔的狐狸撵出去二里地!自己个儿回来的!毛都没掉一根!好样的!是条好汉!”
外公越说越兴奋,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他俯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揉搓着年轻巴特尔毛茸茸的脑袋和脖颈,那狗崽似乎很享受,微微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巴特尔!好名字!就该叫巴特尔!”外公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和豪迈,响彻在草原的风里。
“爸,您老念叨巴特尔,妹结婚了去市里了,等以后有宝宝了,也给他取个蒙古名呗?像巴特尔这样的!”旁边传来年轻舅舅苏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画面又是一转。
还是外公家,但不再是草原毡包,而是城市里那个小小的、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的客厅。外公明显老了,背微微有些驼,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精神还好。他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那是前世刚满月的陈星。
外公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和看着那条叫巴特尔的狗崽时,一模一样。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婴儿娇嫩的脸颊。
“小星,我的小星星,”他低声念叨着,带着浓重的口音,“瞧这眉眼,瞧这精神头儿,多像……多像……” 他顿了顿,似乎想把那个名字说出来,眼神里闪烁着和当年在草原上一样的、想要命名的冲动和骄傲。
“爸,您又想说什么?”年轻时的妈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又想给咱家小星取个‘巴特尔’那样的名字?”
外公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带着期待:“咋?不好吗?巴特尔,英雄!多好的名字!咱家小星,长大了准是条好汉!”
妈妈噗嗤笑了,走过来轻轻戳了戳我的小脸:“爸,现在都什么年代啦?城里孩子,取个响亮好听的汉名就行啦!叫陈星多好,星星,亮晶晶的!您那‘巴特尔’,听着像条狗名儿似的,以后上学小朋友该笑话他了!”
外公脸上的光彩,随着妈妈的话,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抱着襁褓的手紧了紧,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陈星,眼神里的期待和骄傲,慢慢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回避所取代。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了抵婴儿的额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被咽回去的名字,那个他眼中代表着力量和英雄的名字,最终没能落在他的外孙头上。
“呜……呜……”
梦境深处,陈星听见自己发出压抑的、属于幼犬的呜咽。不是害怕,是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心痛和悔恨,像冰冷的河水倒灌进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前世的我,会嫌弃外公珍视的名字?为什么他眼中同样的光芒,落在狗崽身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落在我身上,却只能变成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深深的遗憾?外公弥留之际念出的“巴特尔”,是那条狗,还是……那个他没能用英雄之名呼唤一次的外孙?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梦境剧烈地摇晃、扭曲,仿佛要再次将我拖入那片惨白的病房……
“呜哇——!”
一声短促尖锐、充满惊恐的幼犬哀嚎猛地撕裂了寂静!
他惊醒了!
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快得像是要炸开!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被噩梦吓出的虚汗。不对,他不会出汗,这是露水,我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还残留着那声绝望呜咽的余韵。
眼前不再是惨白的病房,而是熟悉的、低矮的毡包穹顶。身下是其其格温暖、柔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腹部,传递着令人安心的体温和力量。查干和其木格被我的动静惊扰,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往母亲怀里挤得更深了。舅舅苏和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小满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空气里弥漫着干草的清香、羊奶的微腥,还有其其格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没有消毒水,没有死亡的冰冷。
他还在这里。他是巴特尔。一条西眼铁包金的蒙古牧羊犬幼崽,原始的獒犬,草原的守护神。
噩梦带来的冰冷和窒息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心脏依旧跳得很快,但不再是因为恐惧和悔恨,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混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
外公……前世的遗憾,那声未能出口的呼唤,那份深藏的骄傲和失落……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温热地浸润了狗崽眼角的绒毛。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小狗抬起头,黑暗中,目光似乎能穿透毡包的顶棚,望向那缀满星辰的、属于长生天的辽阔夜空。
“外公,您看到了吗?
您没能用在您外孙身上的名字,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您眼中曾为那条叫巴特尔的狗崽闪烁的骄傲光芒,如今,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哈日瑙海是我的父亲,其其格是我的母亲。舅舅苏和、小姨小满……他们都在这里。您也在这里,年轻、强壮、笑声爽朗。
我不是陈星了。
我是巴特尔。
是您亲口命名、寄予厚望的巴特尔。”
前世那无法弥补的遗憾,那错失的呼唤,那未曾出口的认可……在这一世,阴差阳错,却又如此清晰地,被弥补了。
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地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驱散了噩梦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它流过西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安定感。
尾巴,那根总是背叛意志、带来羞耻的尾巴,此刻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在干草上扫动了两下。不再是狂喜的螺旋桨,而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前尘往事,如同昨夜的噩梦,该醒了。
从今往后,他就是巴特尔。
外公的巴特尔。
草原的巴特尔。
他会活下去。以这条毛茸茸的生命,勇敢地、堂堂正正地,活出这个名字应有的样子。
黑暗中,小狗重新将脑袋埋回其其格温暖柔软的腹侧,感受着她沉稳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气息。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这一次,沉入的,将是一个无梦的、安稳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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