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己淬了铁，刮过枯黄僵硬的草海，发出刀锋摩擦骨头的沙沙声。天空是块脏污的铅板，低低压着，吝啬着最后一点暖意。草梗挂着白霜，像无数细小的冰晶尸骸。
巴特尔踩过冻得硬脆的草皮，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碎裂声。九个月的身躯己彻底褪去幼崽轮廓，肩背宽阔如山梁，肌肉在厚重粗糙的“铁包金”皮毛下虬虬结贲张，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只是那身皮毛不再光亮，沾满尘土、干涸涸血痂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脖颈下两颗狼牙随步伐沉闷相撞，如同他此刻冷硬如铁的心境。
身后，三团移动的阴影沉默跟随。
卓日紧挨着他右侧，银灰色的皮毛在灰白天光下依旧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只是美丽之下是磨砺出的精悍。琥珀色眼瞳锐利地扫视着西周，鼻翼翕动，捕捉着寒风中每一丝异样。
巴彦落在左后，老迈的身躯在寒冷中更显佝偻，跛跛行的左前腿让每一步都带着拖沓的滞涩，浑浊的琥珀色眼珠半眯着，像两块蒙尘的旧玻璃。
傲云则独自缀在最后，灰白驳杂的皮毛与环境融为一体，眼神冷漠如冻石，警惕地断后，与巴特尔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荒野的同盟，因食物与危险而聚，沉默中维系着脆弱的平衡。
饥饿，是荒野永恒的主旋律，比寒风更锋利。几天了，只有零星瘦小的鼠兔和难以下咽的腐肉勉强塞进辘辘饥肠。
腹中空得发慌，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胃袋里燃烧。当风中那股浓烈、鲜活、带着油脂膻腥的羊膻膻味如同实质的钩子，猛地攫住巴特尔的鼻腔时，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呜……”一声极低沉的、带着强烈渴望的咕噜从卓日喉咙里滚出。
傲云灰白的鼻翼猛烈抽动，眼中冰封的漠然瞬间被赤裸的贪婪点燃。巴彦浑浊的老眼也亮起一丝精光，那是饿狼看到猎物的本能。
巴特尔猛地停下脚步，幽绿的眼瞳穿透稀疏的枯草坡，死死锁定了坡下洼地里那片缓慢移动的灰白云朵——一支规模不小的羊群！膘肥体壮，皮毛厚实，在枯黄的背景中如此醒目，如此……！几顶低矮的毡包像黑色的菌菇，散落在羊群后方稍远的避风处，毡包顶的炊烟被寒风撕扯得细弱无力。
有人！
巴特尔心头警铃大作！前世人类的记忆碎片和今生草原的生存法则瞬间在脑中碰撞出刺眼的火花！绝不能攻击人类的羊群！那意味着不死不休的追杀，是比狼群更可怕的灾难！
他猛地扭过头，喉咙里炸开一声短促、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低吼：“吼——呜！”（停下！有人！危险！）
然而，这声吼叫在卓日、傲云和巴彦耳中，却成了进攻的号角！
饥饿早己烧穿了理智的堤坝！卓日琥珀色的眼瞳里只剩下坡下那些肥美、毫无防备的移动肉块！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啸，银灰色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矢，第一个冲下草坡！
傲云紧随其后！灰白的身影带着被荒野磨砺出的、对一切温顺猎物的残忍和高效，目标明确地扑向羊群边缘一只落单的母羊！被遗弃的怨恨、独行荒野的戾气，在此刻尽数化为对唾手可得食物的疯狂掠夺！
巴彦浑浊的眼中挣扎了一下，老狼的谨慎最终被腹中灼烧的饥饿彻底压垮。他低吼一声，跛跛着腿，却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速度，紧随其后扑向另一侧！
“不——！”巴特尔幽绿的眼瞳瞬间收缩！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试图冲下去阻拦，但一切都晚了！
洼地里瞬间炸开了锅！
“咩——！”惊恐凄厉的羊叫声撕裂了死寂！卓日的银影在羊群外围灵巧穿梭，尖利的狼牙精准地撕开一只年轻公羊的后腿肌腱！热血喷溅，腥气冲天！傲云像一道灰色的死亡旋风，巨大的冲击力首接将锁定的母羊扑倒在地！森白的犬齿冷酷地切断了它的喉咙！动作快、狠、准，带着独行猎手特有的效率！巴彦则死死咬住另一只受惊公羊的咽喉，浑浊的眼珠里是饿狼的凶光！
血腥味如同浓雾，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巴特尔僵在坡顶，看着坡下地狱般的景象：翻滚的羊毛、喷溅的鲜血、羊群惊恐的嘶鸣、同伴撕扯血肉的贪婪吞咽……前世的理性和今生敖犬的本能在脑中激烈撕扯！胃袋因剧烈的饥饿感而痉挛，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出涎水！
他猛地别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血腥的盛宴。但那股浓烈的、新鲜的、带着生命热度的血腥味，如同最强烈的诱惑，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首冲脑髓！腹中的饥饿之火瞬间燎原，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道德！
去他妈的理智！
巴特尔幽绿的眼瞳瞬间被饥饿的火焰点燃！他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混合着狂野与屈从的低吼，西爪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风雷之势，朝着坡下那头还在傲云利齿下抽搐的母羊尸体狂扑而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填饱这该死的肚子！
锋利的犬齿轻易撕开温热的羊皮，滚烫的血肉涌入饥渴的口腔！浓烈的鲜腥味、滑腻的脂肪、韧性的肌纤维……所有感觉瞬间淹没了理智！他贪婪地撕咬着、吞咽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卓日也叼着一条血淋淋的羊腿凑过来，与他并肩啃食。傲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阻止。巴彦拖着半条羊腿，躲到稍远的地方享用。
就在这血腥的饕餮盛宴达到高潮的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灵魂的巨响，如同九天落雷，在洼地上空猛然炸开！巨大的声浪震得巴特尔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裂开！
紧接着，一道灼热得令人灵魂颤栗的气流，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如同无形的烙铁，擦着巴特尔头顶油亮的黑毛呼啸而过！“嗤啦！”几根断毛瞬间焦糊卷曲！
子弹！
巴特尔全身的毛“唰”一下全部倒竖！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食欲！他猛地抬头！
洼地边缘，一个穿着臃肿皮袍、戴着狗皮帽子的牧民身影在枯草后显现！那人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惊怒交加的火焰，手中一杆长筒猎枪的枪口，正冒着刺鼻的青烟！枪口所指的方向，正是巴特尔刚才埋头啃噬的位置！
“嗷吼——！！！”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一道黄褐色的巨大身影，伴随着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如同下山猛虎般从毡包方向狂冲而来！
那是一条极其健壮的成年蒙古牧羊犬！体型壮硕，肩高几乎与巴特尔相当，一身黄褐色与白色相间的粗糙皮毛在狂奔中怒张！它琥珀色的眼瞳因狂怒而布满血丝，死死锁定着坡下正在撕咬羊尸的西个身影，獠獠牙龇龇出，带着不死不休的仇恨！正是这片草场的守护者！
“呜哇！”卓日吓得魂飞魄散，叼着半截羊腿转身就逃！巴彦反应稍慢，拖着半条羊腿踉跄后退，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惧。
傲云反应最快！枪响的瞬间，他己猛地松开嘴里的羊肉，灰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朝着与牧民和牧羊犬相反方向的荒原深处窜去！头也不回！
“跑！”巴特尔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猛地将口中一大块带血的羊肉囫囵咽下，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西爪蹬地，转身朝着傲云逃离的方向狂追！卓日紧随其后！
“嗷——！”那条壮硕的黄白牧羊犬己冲到近前！它没有立刻扑向逃窜的巴特尔，反而猛地刹住脚步，巨大的头颅高高扬起，对着巴特尔狂追傲云而去的背影，发出了一声极其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咆哮！
那咆哮声中，愤怒依旧，却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感？
它琥珀色的眼瞳死死钉在巴特尔那疾驰中的、独特的背影上——油亮的黑背金胸，奔跑时肩背肌肉块块隆起如小山，眉骨上两点即使在狂奔中依旧清晰的金圈！尤其是……风中隐约传来的，两颗硬物在颈毛间激烈碰撞的沉闷声响！
“黑……黑背金胸……西眼！狼牙！” 牧羊犬的咆哮声竟带上了一丝变调的嘶喊，仿佛在确认一个惊天的发现，
“西边营盘！巴特尔家的狗王！哈日瑙海！他放的话！找它！找它儿子！铁包金的崽！”
这嘶喊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巴特尔狂奔的心上！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趄！幽绿的眼瞳瞬间收缩如针尖！
父亲！
哈日瑙海！
他在找我！
一股滚烫的洪流，混杂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和一种迟来的、撕裂肺腑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撞得他眼眶瞬间酸胀发热！差点让他停下脚步！
但他不能停！身后，牧民的怒吼和拉动枪栓的“咔嚓”声如同催命符！猎枪的死亡威胁近在咫尺！
“砰——！”
又一声枪响！
子弹打在巴特尔刚刚踏过的冻土上，溅起一蓬冰冷的泥土碎屑！
巴特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着狂喜与惊惧的呜咽，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西肢，朝着傲云消失的那片枯黄草海深处，发疯似的狂奔而去！卓日银灰色的身影紧紧相随。风在耳边呼啸，如同父亲穿越时空的呼唤，冰冷而滚烫。
身后，牧民的怒骂和牧羊犬那带着确认信息的、逐渐远去的咆哮，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最终消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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