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是带着锯齿的鞭子,抽打在枯草和的冻土上,发出呜咽般的哨音。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吝啬着最后一点天光。雪,终于停了,却留下一个更残酷的世界——一片被坚冰和死寂统治的荒原。
巴特尔巨大的爪印深深烙在覆盖河道的厚雪上,每一步都伴随着冰壳碎裂的刺耳声响和积雪没过脚踝的滞涩感。
“铁包金”皮毛结满了白霜,沉甸甸地坠着,如同披着一件冰甲。幽绿的眼瞳穿透凛冽的空气,死死锁定脚下那条被冰雪封印、仅凭两岸稍高地形勉强辨认的古河道。
向西!沿着这条曾吞噬他、如今却成为唯一路标的河流,向西!
胸腔里奔涌的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更有一股滚烫的洪流在燃烧——父亲哈日瑙海那如同闷雷般响彻草原的咆哮!
那黄白牧羊犬在硝烟中嘶喊出的名字:“哈日瑙海!巴特尔!”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驱散着刺骨的严寒和跋涉的绝望。
“吼……”一声低沉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咕噜从他喉咙深处滚出。他回头瞥了一眼身后。
卓日的银灰色身影紧贴着他的右侧,像一道不肯熄灭的月光。她的皮毛同样挂满霜花,呼吸急促,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琥珀色的眼瞳里除了惯有的警惕,更多了几分依赖与紧紧相随的坚决。荒野的同盟,在严冬的归途中,被无形的绳索捆得更紧。
稍后一点,是步履蹒跚跚的巴彦。老狼的身躯在酷寒中佝偻偻得更厉害,跛跛行的左前腿每一次落下都显得异常艰难,在雪地上拖出断续的划痕。
浑浊的琥珀色眼珠半眯着,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只是机械地循着前面两个年轻身影踩出的路径,一步,又一步。风雪带走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只剩下对“群体”模糊的跟随本能。
最后方,隔着十数步的距离,是傲云灰白驳杂的身影。
他像一块被风雪打磨得更冷的石头,步伐稳定却带着刻意的疏离。
灰白的皮毛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眼神冷漠地扫视着侧翼和后方,断后的职责近乎本能地执行着。
饥饿和严寒并未磨去他骨子里的野性与不羁,他只是暂时地、务实地依附于这条能提供些许庇护和食物线索的归途。对于巴特尔那燃烧的归家渴望,他眼中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荒野孤魂的漠然。
饥饿是挥之不去的幽灵。
积雪覆盖了一切生机,捕猎变得异常奢侈。
巴特尔巨大的爪子变得异常灵巧而有力,像两把破冰的铲子,疯狂地刨开厚厚的积雪和冻得硬如岩石的冰壳,在河岸向阳的坡面或巨石背风处寻找着。
冻僵的草根、深埋的苦藓藓、零星散落的干瘪浆果,甚至偶尔翻出的冻僵鼠兔尸体……都成了维系生命的苦涩燃料。冰碴混合着泥土和草屑塞进口腔,靠体温和唾液艰难融化、下咽。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刮擦食道的痛楚,但腹中那灼烧的空洞感更甚百倍。
卓日学着巴特尔的样子奋力刨挖,常常累得气喘吁吁吁吁,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不服输的倔强。
巴彦则显得力不从心,更多时候是喘息着等待,浑浊的眼睛望着巴特尔刨出的东西,透着一丝暮年的无奈。
傲云则更沉默,他会独自走开一段,用更精准的经验寻找着犄角旮旯里可能存在的食物,找到后也只是迅速吞咽,从不分享,也不觊觎他人。
严寒是无处不在的敌人。白天的跋涉尚能依靠运动产生一丝可怜的热量。可当夜幕降临,寻找避风处蜷缩时,刺骨的寒意便如同万千冰针,穿透厚重的皮毛,扎进骨髓深处。巴特尔会选择一个凹陷的石壁或堆积的雪窝,用自己巨大的身躯尽可能为卓日抵挡寒风。两只年轻的野兽紧紧依偎,互相舔舐舐着对方皮毛上的霜雪,用微弱的体温对抗着长夜的酷寒。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皮毛上凝结成更厚的冰甲,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刀片。巴彦则蜷缩在更外围,衰老的身体在寒夜中微微颤抖。
傲云则选择稍远一点的地方,独自伏卧,灰白的背影在月光下如同一块沉默的墓碑,只有偶尔转动的耳朵显示他还活着。
疲惫深入灵魂。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锁链,每一次从冰冷的地面站起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哀鸣。幽绿的眼瞳在混沌的雪色中努力聚焦,视线常常因寒冷和缺氧而模糊。耳边只有永不停歇的西风呼啸,单调得如同催眠的魔咒,引诱着意志沉沦。有好几次,巴特尔都想就此倒下,让冰冷的雪将他掩埋,让一切痛苦归于永恒的寂静。
然而,每当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胸前那两颗紧贴着的狼牙便会骤然变得滚烫!
父亲那如同炸雷般的咆哮便会在意识深处轰然炸响!外公布满老茧的大手揉乱头顶毛发的厚重触感、小满搂着他时毯子上残留的奶香和烟火气、其其格舔舐伤口时喉咙里温柔的咕噜声……这些属于“家”的记忆碎片,如同暗夜中突然迸发的星火,虽然微弱,却带着惊人的热量,瞬间灼痛他麻木的神经,重新点燃那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
“呜……嗷!” 一声压抑着痛苦与不甘的低吼冲出喉咙,他猛地甩头,甩掉头上沉重的霜雪和濒死的倦怠,强迫自己再次抬起灌满冰铅般的腿爪。卓日感受到他的挣扎,也立刻挣扎着站起,用湿冷的鼻子拱了拱他的侧腹。巴彦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努力望向他们。傲云则早己起身,灰白的影子在风雪中沉默矗立,等着他们继续前行。
同一片天空下,寒风更加凛冽,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低矮的毡包上。这里不是巴特尔记忆中的营盘,而是一处背靠连绵矮山、避风向阳的冬季牧场。新的羊圈用更粗的原木和冻土垒得严严实实。几座毡包挤在一起,共享着不多的温暖。
毡包内,炉火熊熊,铜壶里的奶茶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浓郁的奶香和暖意几乎凝固在空气里。小满挨着外婆额吉坐着,手里缝补着一块皮子,火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其木格的腿伤己好得七七八八,蜷在乌云姨婆脚边,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巴图姨父和苏和低声讨论着开春后草场的分配,声音压得很低。
外公巴特尔坐在火堆旁最靠近炉火的位置。他手里依旧攥着铜狗项圈,指腹一遍遍挲着上面细微的划痕。
两个月的时间,让他脸上的沟壑深了,如同刀刻斧凿。头发和胡须被火光映照着,透着一股枯槁槁的疲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厚实的毡壁,落在了遥远的风雪深处。
草原的风霜让人苍老,三十多岁的外公,看起来己经到了中年。
炉火偶尔“噼啪”爆开一个火星。外公的嘴唇无声地翕翕动,像是在和冥冥中的存在对话,又像是在咀嚼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苦涩:
“西边顺着河……雪该停了……” 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枯木,
“那小子鼻子灵……能找到道儿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冰凉的项圈上,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个时空传来的脉动,
“挂着狼牙呢……哈日瑙海的种……骨头硬着呢……”
炉火的暖意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两个月的杳无音讯,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头。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一遍遍用低语编织着渺茫的希望,试图跨越这肆虐的严冬,抵达那个可能正在风雪中跋涉的孩子身边。
毡包外,寒风在空旷的冬季牧场上空尖啸。哈日瑙海庞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岩石,盘踞在羊圈外围一处视野最开阔的雪丘上。油亮的黑毛在月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肩胛胛处那道旧疤如同蛰伏的黑龙。他琥珀色的眼瞳半眯着,锐利的目光穿透夜幕和风雪的阻隔,执着地投向东南方向——那条古河道的下游,巴特尔消失的方向。他巨大的胸腔微微起伏,喉咙里无声地滚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呼唤。风雪可以阻断道路,却无法阻断血脉深处那无声的守望。
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在大儿子小时候对他更宽容些的……
而此刻,在遥远的、被冰雪覆盖的古河道上,巴特尔正带着他的三个伙伴,顶着凛冽的西风,在冻土与寒冰间艰难跋涉。每一步都离记忆中的营盘更近一步,却浑然不知,那盏指引归途的灯火,早己随着迁徙的营盘,消失在冬季牧场陌生的山影之后。
风雪迷途,归心似箭,指向的却是一片无人的故地。命运的丝线,在严冬的冷酷中,悄然编织着又一次令人心碎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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