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石板路上,纤夫踩出的坑印清晰可见。
一队纤夫喊着有节奏的号子,拖着紧绷的缆绳,踩着坑印艰难前行。
纤夫是苦力中的苦力,苦到本地人没有愿意干这个的,多半都是吃苦耐劳的河南老乡和江西老表,以及因为“奢安之乱”从川贵两省逃出来的流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靠“江南走私网”吃饭。
兴旺发达的走私大业,已经渗透到长江以南各个省份的方方面面,上至高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直接间接的参与其中。
大家一起薅羊毛。
其中薅得最多最起劲的,就是坚决反对征收商稅,坚决反对开海,坚决维护漕运制度的官绅士大夫。
走私利益高于一切!
明朝中后期很多匪夷所思的骚操作,必须放在这个前提下,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杨锐正在出神,杨十爷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指着身后的青砖大院。
“诚远商行在武家穴市最要紧的所在,就是这两座万石大库,走吧,带你进去看看。”
原来这一排院子都是仓库!
两座万石库,已经达到国家级仓库的规模,杨锐对诚远商行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认知。
走进院子,终于看到里面库房的全貌,为了防潮防水和防虫,每间库房下面建有一人来高的架空层,难怪如此高大。
哪怕再除去屋脊的高度,库房的有效高度大概有五六米的样子,仍然远远高于一般的房屋。
在这个院子里,同样规制的库房一共有七间,共同组成一座储量超过一万石的大型仓库。
其中三间存满米包,以及两人来高的超大米瓮,另外四间存放其他货物,包括各种南北杂货,从外地运来湖广的棉布、丝绸、海盐、纸张……,湖广本地出产的蓖麻、铁器、竹器、茶叶、葛布、烟叶……
走马观花看了一遍,货物的数量和种类超乎想象,让杨锐有一种后世里逛大型仓储式超市的错乱感。
“咱们杨家还卖盐?”
看到一垛密封的盐包,杨锐被惊到了,瞬间想起传说中的私盐贩子。
“怎么可能?咱们杨家最重体面,盐引送到手边,二爷都不会多看一眼。这些盐货是扬子商行的,暂时在咱们仓库寄存,都是有盐引的官盐,在盐法道衙门备过案的……”
杨十爷的解释乍一听合情合理,却不能深究。
有些地方还是在打擦边球,钻制度的空子。
比如诚远商行有没有存储食盐的资质,又比如这些官盐在杨家商行存储半年以上,本身就是不合规矩。
但和“贩官盐”相比,杨家已经算是守身如玉。
亡命之徒才去贩私盐,有本事的人都在玩高端局——贩官盐,天启年间的盐运制度早就千疮百孔,士绅勋贵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拿到盐引,光明正大的贩官盐。
只是名声不好听,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恰烂钱。
杨涟身为清流领袖,不屑于贩官盐,但是并不影响为友商提供仓储运输的便利,分一杯羹。
“这么多铁器和铁锭……嗯?怎么还有铜钱?”
杨锐又有新发现。
这个年代铁矿很少,大冶铁矿的铁器一直是黄州府出产的拳头产品,直接销售铁锭原材料也不稀奇,不过这一包又一包崭新的铜钱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黄州府最有名的货物,你知道是什么吗?”
杨十爷自问自答,笑道:“不是稻米蓖麻,也不是大冶的铁器,而是这些铜钱……”
大冶铁矿不但是铁矿,还有丰富的铜资源,在大家一起薅羊毛的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涌现出很多铸私钱的工场作坊,就连直属户部的湖广铸钱局,完成朝廷安排的铸币计划后,也在偷偷的铸私钱。
而且质量更好,含铜量更高,比官钱更受欢迎。
然后形成正向循环,更多的工场作坊开张,所铸的私钱畅销两京十三省,湖广本省的官绅勋贵都把大冶私钱当成摇钱树,当成经济支柱,对其爱护有加。
“贩私钱好像和贩私盐差不多啊,不会影响二爷的名声么?”
杨锐觉得这是一条很好的赚钱路子,只怕杨涟挂掉以后,再没人带杨家一起玩。
“贩私盐是与国争利,贩私钱却是与国有利,与民有利,与已有利,怎会影响二爷的名声。”
见到装铜钱的麻包开了一个线头,杨十爷命人取来剪刀针线,亲手缝补:
“新铸的小平钱一包十贯,净重六十七斤二两,封装时每包另送十文添头,连袋毛重六十八斤八两,只要从诚远商行出货的钱包都是这个分量,不用一枚一枚的数钱,所以说我们杨家做生意最讲诚信,绝不赚昧良心的钱……”
好有道理!差一点就说服我了。
杨锐调动情商和演技,没有让表情垮掉。
杨十爷的这套说辞,多半来自杨涟。
纸币想要多少就能印多少,铜钱和白银却是有限的,明朝一直缺乏足够的货币,严重影响经济发展,所以说,多铸私钱与国有利。
进入流通领域的过程中,使用这些私钱的老百姓也能得到一点甜头,类似后世买假币,再当真钱花出去,所以说,多铸私钱与民有利。
还有一个“与已有利”,是对湖广本省有利,毕竟以杨涟的高度,把私人利益拿出来说嘴就太掉价了。
“湖广百姓苦呀!”
杨十爷叹道:“以一省之力供养了十七位藩王,宗室延绵不计其数,我还记得天启二年荆定王大丧,黄州府各个衙门吃了一年的素菜,不是为王府服孝吃斋,而是办丧事欠了一屁股债,买不起肉吃……”
杨锐无言以对。
其实,十七位藩王还说少了。
有明一朝,共有十九位亲王就藩湖广,占到藩王总数的四成,不过惠王和桂王现在还没有就藩,湖广大小衙门正在紧锣密鼓的给两位藩王准备新家,划拨分摊乞赐田和岁田,所以杨十爷说十七位藩王。
这十九位藩王中,真正与国同柞的只有八位,其中又有惠王、桂王这种刚传了一代,就赶上亡国的倒霉蛋。
不管是不是与国同柞,这十七位藩王都有开枝散叶,他们的子孙哪怕由于某种原因没能继承王爵,却还是朝廷宗室,有次一等的郡王爵位,或者更低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都要朝廷供养。
供养可不是光管饭,随便修一座亲王寝冢,花费都会达到六位数的白银。
黄州府衙门一年吃不起肉,就把荆定王的丧事办下来了,全省各地衙门里真正懂行的,都极其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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