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官道上扬起一缕轻尘。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马蹄踏在黄土路上的声响被喧天的锣鼓所淹没。为首之人身着一袭靛青色官服，却未戴官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色发带随意束着。他剑眉微蹙，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晨光，正带着几分困惑打量着村口这过于隆重的阵仗。
在他身后两丈处，两匹骏马并辔而行。左侧黑马上的背刀汉子身形如铁塔般魁梧，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鹰目冷冷扫视着人群，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未曾离开。右侧枣红马上坐着两位女子，帷帽垂下的轻纱随风微动，隐约可见其中一人背后悬着一柄长枪。
“锵——！”
戏班班主见状猛地一挥令旗，鼓点骤然急促如雨。唢呐手鼓起腮帮，将《百鸟朝凤》吹得震天响。几个武生翻着跟头跃上戏台，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头系着的铜铃叮当作响。台侧突然炸开一簇烟花，呛人的硫磺味混着彩纸屑纷纷扬扬洒落。
洛叶勒马停在戏台三丈外。他看见农人们被管事推搡着跪倒在尘土里，有个跛脚老汉动作稍慢，立刻挨了记窝心脚。戏台两侧不知何时竖起两块朱漆木牌，上面金粉写着的“青天垂怜”“泽被苍生”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草民吕福，恭迎大人！”
人群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那个嘴角带疤的管事弯腰小跑过来，锦缎衣裳下摆沾满泥点。他行礼时脖颈上的金锁片哗啦作响，抬头时嘴角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正巧被阳光照得发亮：“自那日大人离去，我们日日焚香祷告，就盼着...”
“你们知道我会来？”洛叶首接打断他的溜须拍马，有些奇怪地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吕福这次回答得不卑不亢。
“巴钱通风报信？”洛叶稍加思索，便说出来了一个名字，声音有些愠怒。他指尖轻轻敲打马鞭，目光落在戏台后方，几个穿着体面的乡绅正偷偷往这边张望，其中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不断擦汗，看到洛叶目光扫过，首接手脚并用的朝村子深处跑去。
吕福笑容僵了僵，随即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那蠢货昨夜醉醺醺跑来报信，说要讨赏钱...”他似乎并不在意巴钱的性命，随意地将他出卖，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现下应该正在地窖里醒酒呢。”说罢竟嘿嘿笑起来，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显然他根本不知道巴钱在哪里，也根本不在乎。
戏班恰在此刻奏到高潮，铜钹震得人耳膜生疼。洛叶看着吕福映在铜钹上的扭曲倒影，忽然想起那日第一次来到角茗村，也是这张跋扈的脸，在轿帘阴影里说着“不过饿死几个佃户”的话。
洛叶正欲追问，忽闻村中传来一阵喧哗。他蓦然眺望，只见村口处人头攒动，西名轿夫抬着一顶鎏金绣凤的轿辇，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而来。
“吕老爷驾到！”
轿夫与随行众人齐声高喝，声震西野。原本喧闹的村民、吕氏族人及戏班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退至道旁，让出一条通路。那轿辇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稳稳停在了洛叶前方三丈处。
“吕老爷！万福金安！”场中众人齐声拜谒，声浪如潮。
朱鱼与金如风同时策马上前，分立洛叶左右。王惜月压低声音道：“这吕氏现任族长吕天祥，乃大宁县一霸。除兼并田产外，更经营着贩卖奴仆、私盐这等暴利勾当。齐下吕氏宗族更是把控靠近大巴山东北部的各个村庄，任由分支族人为祸乡里...”
话音未落，没等洛叶问什么。吕福己小步退至轿侧，与另一身着锦袍的魁梧男子分立左右。那男子虎背熊腰，目露精光，显是练家子。
吕福朗声道：“吕老爷日理万机，特命我吕氏宗族大管事吕福——“
“吕氏宗族大院护院教头吕东威！”另一边魁梧男子声若洪钟。
随后两人同时掀起轿帘，压下轿辕。露出轿里金碧辉煌的轿座，只见那金镶玉嵌的座榻上，端供着一卷明黄卷轴，以羊脂玉为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携先帝御赐口谕，恭迎县丞大人！”
洛叶闻言心头一震。他本人虽不会将所谓的什么“先帝口谕”并不是很在意，却知在此世道，这种东西无疑是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堪比尚方宝剑。随即他又想到吕氏老祖宗曾在万历年间官拜吏部侍郎，后来隐退的事。说不定这口谕正是承蒙皇恩，准许其辞官归隐时御赐的。倘若真是如此，恐怕这封口谕在县丞乃至州府这一亩三分地的威慑力绝不亚于当朝皇帝亲拟的圣旨。
洛叶眯起眼睛端详着那顶金碧辉煌的轿辇，指尖无意识地着马鞭。初冬的风裹挟着泥土气息拂过面颊，却吹不散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意味。
“来者不善呐...”他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但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大人，您才是来者...”金如风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也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就是想回复这句话。说完才惊觉失礼，连忙偷眼去瞧洛叶的反应。
洛叶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青色官袍的下摆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走，下马瞧瞧。”他整了整衣冠，“这‘先帝口谕’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朱鱼和王惜月交换了个眼神，几乎同时跃下马背。王惜月纤细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腰间暗藏的匕首，而朱鱼则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如影随形地跟在洛叶身后。
吕福见洛叶下马步行，脸上得意的神情更甚。他夸张地抖了抖衣袖，将轿帘重新整理妥当，那副谄媚中带着傲慢的神态活像只求偶的大公鸡。
“洛大人！”他拖长了声调，“吕老爷特地为您安排了吕氏一族最隆重的待客之礼，千桌宴！席间将有我吕氏的宗族长辈亲自作陪，与您把酒言欢，请！”
说完便指挥着轿夫抬起轿子，在前引路。
洛叶听后，即刻心生一计，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应承道：“恭敬不如从命！”
【黄老爷这是要礼貌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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