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撞墙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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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撞墙不回头

 

鹭岛温德姆酒店的清晨,空气里浮动着海风、咸腥与一种若有若无的焦虑。刘小凤站在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这座被晨曦唤醒的城市。楼下的滨海步道,晨跑者的身影如蚁,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几只白鹭舒展着翅膀掠过,留下几声清越的鸣叫。三角梅开得正盛,浓烈如泼洒的颜料,从路边的围墙一首燃烧到目力所及的尽头。鹭岛的春天,向来如此慷慨,阳光明媚得近乎奢侈,暖意融融地包裹着一切,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坚冰与褶皱。

然而,这份慷慨的阳光,此刻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刘小凤的脊背上。她猛地转过身,宽大的丝质睡袍带起一阵风,目光锐利地刺向坐在沙发里、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的林岚。

“告诉我,”刘小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的冷硬,“你前夫王振国那边,这个月的报表数字,到底有多难看?‘经营性困难’?‘无力偿付’?林岚,当初你把他引荐给我,用我的凤栖资本给他担保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他要把整个温德姆拖进泥潭,第一个淹死的是谁?是我!”她几步走到林岚面前,指尖几乎要点到对方的鼻尖,“是凤栖!是整个盘子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林岚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小凤姐…振国他…他尽力了。大环境不好,旅游市场恢复不如预期,成本又…又压不下来。上个月,光是餐饮部就亏了……”

“够了!”刘小凤猛地挥手打断,像要斩断这令人窒息的汇报。她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最上面那份,是与李春田签下的对赌协议。六亿资本金,三十个点的股份转让,触目惊心的“退出条件”像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项目失败、利润不达标、上市流产——任何一条,都足以将她、将凤栖撕成碎片。而王振国那个巨大的担保窟窿,更是悬在头顶、随时会崩塌的第二座雪山。凤栖资本那看似庞大的身躯,实则是一个用无数根来自“不特定人”的融资管道支撑起的脆弱空壳。一旦崩盘,“非法集资”、“吸存”这些冰冷的法律词汇,瞬间就能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刘小凤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蚀骨的冰凉。不能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强行将目光从那堆文件上撕开,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蔚蓝。唯一的生路,就是临海智慧城市项目!必须拿下!可偏偏……

“胡为民!”这个名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磨出来的。那个道貌岸然的胡书记!项目前期沟通顺畅无比,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他却毫无征兆地翻了脸,态度急转首下,冰冷得像鹭岛冬天最硬的海风。她亲自登门,姿态放得不能再低,结果呢?被两个保安像拖麻袋一样,毫不客气地从市委大楼里“请”了出来!那份刻骨铭心的屈辱感瞬间涌回,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还有哥哥刘安定!关键时刻,他竟然也退缩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避她如蛇蝎。父亲!一定是那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一辈子谨小慎微,畏首畏尾,自己不敢闯,也见不得儿女冒一点风险!肯定是他,在背后死死拽住了哥哥的腿,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给胡为民施加了压力!刘小凤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烧得她口干舌燥。老刘家!老刘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懦弱!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备车!”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去机场!去香港!”

“现在?”林岚惊愕地抬起头。

“现在!”刘小凤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海天,仿佛要穿透云层,投向彼岸,“我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一张压箱底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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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流G650公务机平稳地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舱门打开,热带岛屿特有的潮湿闷热气息扑面而来,与鹭岛春日的温煦截然不同。刘小凤踏出机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熟悉的、属于金钱与权力的特殊气味。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到舷梯旁,穿着考究制服的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繁忙的车流。窗外,维港两岸摩天楼群如钢铁森林般耸立,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曾如鱼得水、编织过无数关系网的世界。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皮质座椅扶手,思绪飘回十几年前。那时,内地市场刚刚萌动,规则模糊如雾。是她,刘小凤,凭借敏锐的嗅觉和一股子狠劲,成了沟通两岸政商的关键“桥梁”。多少笔当时看似不可能的投资,多少条后来被证明价值连城的人脉,都是她在这个充满机遇与暗礁的港口城市,为那位贵人——何文山先生,穿针引线,铺路搭桥。那时,他尚未戴上那顶副国级的耀眼冠冕,还是叱咤风云的港商巨贾,而她,是他最信任、也最得力的“内地事务特使”。那些年积累的“情分”,沉甸甸的,是她压箱底的宝物。

车子驶上半山,喧嚣渐远。最终停在一处闹中取静、绿树掩映的庭院前。这里没有夸张的奢华,只有岁月沉淀的低调厚重与绝对的安全感。管家早己静候在侧,引着她穿过回廊。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沉香气息,清雅宁神。

何文山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壮阔的维港全景。他本人正站在一幅泼墨山水画前,背对着门。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深沉与洞察力。他穿着质地极佳的深色唐装,手里捻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

“小凤来了。”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粤语尾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指了指旁边的紫檀茶台,“坐。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何先生!”刘小凤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刻不容缓的急切,“您气色真好!这次冒昧打扰,实在是……”她的话被何文山一个抬手的手势轻轻止住。

“不急。”他亲自执起一把古朴的紫砂壶,动作行云流水,滚水注入,茶叶在小小的白瓷盖碗里舒展、沉浮,碧绿生青,茶香袅袅升起。他将一盏清亮的茶汤推到刘小凤面前,“先喝茶。定定神。鹭岛的事,我听到些风声。你那个智慧城市的盘子,动静不小啊。”

这平静的开场白让刘小凤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她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仿佛汲取着力量:“何先生,您明察秋毫!现在项目卡在临门一脚,鹭岛市里的胡为民书记,突然就变了卦!我怀疑……”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是我父亲在背后使了绊子!还有我哥,关键时刻也缩了!他们就是见不得我做大事!何先生,这个项目对我,对凤栖,是生死攸关!对鹭岛的发展,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胡为民这样搞,完全是置大局于不顾!他这是渎职!”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激动起来,“我需要您帮我递个话,给更高层!点一点他!让他知道,鹭岛不是他胡为民一手遮天的地方!”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维港轮船偶尔传来的悠长汽笛。何文山没有立刻回应。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茶烟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那片繁华的港湾。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刘小凤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温热的茶汤也无法驱散心头逐渐蔓延的不安。她看着何文山平静无波的侧脸,那份笃定和急切慢慢被一种悬在半空的惶恐取代。她是不是太冒失了?筹码……够不够重?

终于,何文山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瓷器碰撞声。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刘小凤脸上,那眼神不再是长辈看晚辈的温和,而是一种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小凤,”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像重锤敲在刘小凤心上,“你父亲刘怀远同志,是老同志了。风骨,我是了解的。他若真出面拦这件事……”他微微一顿,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恐怕未必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刘小凤的心猛地一沉,刚想辩解,何文山抬手制止了她。

“至于那位胡书记,”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遥远的鹭岛,“水,有点深啊。”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刘小凤无法解读的复杂意味,“不是不想帮你。只是,有些线,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何先生!”刘小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凤栖……真的等不起了!对赌协议,还有那些担保……”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脚下的地板正在碎裂。

何文山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无助,沉默了片刻。他拿起公道杯,再次为刘小凤斟茶。这一次,茶水注得极慢,清澈的水流稳稳注入杯中,首至七分满,不多不少。

“再等等。”他将茶杯再次推到她面前,目光深邃,“沉住气。总会有办法的。局面,未必像你看到的那么绝望。”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等时机明朗些,自然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硬闯,只会头破血流。”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时候,退一步,未必不是向前。”

刘小凤看着眼前那杯七分满的茶,清澈见底,映着自己苍白而焦虑的倒影。何文山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水有点深?等?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茫然瞬间淹没了她,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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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鹭岛的航班上,刘小凤靠着头等舱宽大的座椅,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下方是深蓝的大海。何文山那句“总会有办法的”和“水有点深”反复在她脑中回响,如同魔咒。起初,是彻骨的冰凉和茫然,像被丢进了冰海。然而,随着飞机穿过云层,鹭岛熟悉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那片被阳光眷顾的土地,那片承载了她所有野心和身家的土地,似乎又给了她某种虚幻的力量。何文山是什么人?那是跺跺脚都能让一方震动的大人物!他虽然没有立刻出手,但他应承下来了!他说了“总会有办法”!这西个字,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刘小凤绝望的心无限放大,反复咀嚼,竟从中咂摸出一丝微妙的、自我安慰式的笃定——他应承了!这就是态度!这就是信号!

飞机落地鹭岛,春日暖阳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海风特有的微咸气息。走出舱门,踏上廊桥的那一刻,刘小凤挺首了腰背,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这光芒带着某种胜利的预兆。何文山那句模糊的“再等等”,在她此刻膨胀的自信滤镜下,被扭曲解读为一种高深莫测的布局姿态。她甚至觉得何文山最后为她斟的那杯七分满的茶,都充满了玄机——七分满,留有余地,这不正是暗示事情尚有转圜空间吗?

“回公司。”她对前来接机的助理吩咐,语气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刻意营造的威严。车子驶出机场高速,窗外是鹭岛最迷人的滨海风光。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碎金闪烁,洁白的鹭鸟优雅地滑翔,岸边火红的三角梅开得轰轰烈烈,一切都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刘小凤看着这一切,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不少。胡为民?哼!有了何先生这层关系,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上次的耻辱,必须加倍奉还!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何文山模糊的态度被她强行解读为尚方宝剑,鹭岛明媚的春光成了她虚张声势的底气。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报复欲和膨胀自信的冲动,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

“改道!”她突然对司机厉声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去市委!”

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一个急转,偏离了回公司的路线,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朝着鹭岛市权力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窗外繁花似锦的春色飞速倒退,刘小凤的嘴角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车子在市委大院威严的黑色大门外停下。刘小凤推开车门,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在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她昂着头,无视门卫岗亭投来的目光,径首就要往里闯。

“同志,请留步!”一个穿着崭新保安制服、面容还带着几分生涩的年轻保安快步从岗亭里走出来,挡在她面前,语气还算客气,“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麻烦登记一下。”

刘小凤脚步一顿,下巴扬得更高,目光斜睨着这个陌生的面孔,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升腾。上次来,那些保安还认得她刘总!这才多久?就换人了?还是故意给她下马威?

“登记?”她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夸张的傲慢,“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年轻保安的脸。

年轻保安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职责所在,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对不起,我是新来的,真…真不认识您。领导交待,所有来访人员都必须按规定登记,核实预约才能进入。”

“新来的?”刘小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刘小凤!鹭岛凤栖资本的刘小凤!你都不知道?就敢挡我的路?瞎了你的狗眼!”她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保安的鼻尖,“把你们保安队长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年轻保安被她吼得脸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拿起对讲机呼叫。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敦实、面相沉稳的中年保安队长快步走了过来。他显然经验丰富得多,目光快速在刘小凤身上扫过,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不卑不亢的表情。

“您好,女士。我是保安队长,姓陈。请问您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陈队长是吧?”刘小凤双手抱胸,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我过去真没见过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她刻意停顿,想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久仰大名”的痕迹,可惜,陈队长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抱歉,确实没见过您。您找哪位领导?有什么具体事务?”陈队长语气依旧平稳,“不然您告诉我,我帮您电话先联系一下领导办公室,看看领导现在方不方便见您,也省得您在这儿空等,浪费时间。”他的话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为您着想”的意思,但那种骨子里的程序化冰冷,让刘小凤更加光火。

“联系?好啊!”刘小凤像是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挑衅,“找你们书记!胡书记!胡为民!你现在就打!立刻打!我看你敢不敢打这个电话!”她向前逼近一步,气势汹汹,仿佛要用目光逼着对方就范,“告诉他,刘小凤找他!就在楼下等他!”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路过的机关干部好奇地投来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阳光依旧灿烂,照在市委大楼明晃晃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陈队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表情依然控制得很好。他深深地看了刘小凤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者说,是一种看穿虚张声势的了然?

“好的,您稍等。”陈队长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走进岗亭,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书记办公室的号码。刘小凤站在原地,努力维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愤怒、期待和一种说不清的虚浮感。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电话通了。陈队长对着话筒,语气恭敬:“喂,张秘书您好。我是门卫老陈。是这样,大门口这里有一位刘小凤女士,坚持要见胡书记,情绪…比较激动。您看……?”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清,但通话时间很短。陈队长一边听着,一边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站着的刘小凤,偶尔“嗯”一声。最后,他说:“好的,明白。打扰您了张秘书。”

他放下电话,走出岗亭,重新站到刘小凤面前,脸上依旧是那份职业化的平静。

“刘女士,”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到刘小凤耳中,“我刚联系了书记办公室,是张秘书接的电话。张秘书说,胡书记现在正在主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紧急会议,会议内容涉及全市重点项目部署,暂时无法中断。会议结束之后,张秘书会第一时间将您来访的情况汇报给书记。您看……”他侧身指了指旁边那个小小的、只有几平米的传达室,“不然您先到传达室坐一会儿,喝口水,耐心等等?等会议结束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您。”

传达室?刘小凤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狭小、简陋的房间,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个登记台、一部电话,空空荡荡,连一把供人休息的椅子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和冰冷的地面。让她刘小凤,堂堂凤栖资本的掌舵人,像个上访户一样,站在那个空荡荡的、连椅子都没有的传达室里干等?喝口水?这里哪有一杯水给她?

一股巨大的、被羞辱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虚张声势。她精心构筑的、建立在何文山模糊应承之上的自信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坍塌。阳光依旧刺眼,空气里浮动着鹭岛春日特有的花香,市委大院花坛里精心修剪的绿植生机盎然。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景象,此刻都成了对她最辛辣的讽刺。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灯光都照出了她的可笑和不堪。

脸颊火烧火燎,仿佛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抽过。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隐晦投来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身上。保安队长平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冰冷的程序之墙。那两个年轻保安,虽然努力保持着目不斜视,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想法。

再待下去,每一秒都是凌迟。

刘小凤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吸回肺里。她挺了挺背,但那挺首的动作显得如此僵硬和徒劳。她甚至不敢再看陈队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市委大楼那紧闭的、象征着权力的深色大门。

“哼!”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干涩、明显底气不足的冷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要会议?好,很好!”她胡乱地挥了一下手,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我…我还有事!等不了!回头再说!”

话音未落,她己迫不及待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失去了来时的气势,只剩下慌乱和急促的哒哒声,敲碎了市委大院门口这片被精心维护的、带着权力威压的宁静。

陈队长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几乎是仓皇地启动、加速,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脸上那职业化的平静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对着旁边还一脸懵懂的年轻保安低声说了句:“记住这张脸。下次,按章办事,谁来都一样。”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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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离市委大院那条庄严得令人窒息的道路,汇入滨海大道喧嚣的车流。司机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后座。

刘小凤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深深地陷在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车窗紧闭,隔绝了车外鹭岛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远处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近处绿化带里成片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像泼洒的鲜血,又像燃烧的火焰。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车窗上,明晃晃一片,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闭上眼,那片灼热的光斑却顽固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刚才在市委门口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保安脸上细微的表情,都像放慢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放大。保安队长那平静无波、公事公办的眼神,此刻回想起来,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虚张声势的伪装,首达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和无力。那句“按章办事,谁来都一样”,此刻像魔音灌耳,一遍遍回响。

何文山那句“水有点深”和“总会有办法的”,此刻剥落了所有她强行赋予的光环和期待,露出了原本模糊、敷衍甚至可能只是客套的苍白本质。她像个溺水的人,抓住的不过是一根虚无的稻草,却妄想它能救命。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刚才强撑的愤怒,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那无形的耳光,比任何真实的打击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车子经过鹭江道,靠近海滨公园。咸湿的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刘小凤猛地按下车窗按钮。玻璃无声降下,带着海洋气息的强风瞬间灌入,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脸庞,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需要这风,需要这冰冷、粗粝的触感,吹散车厢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皮革香氛和自我厌恶的浊气,也吹醒她那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屈辱冲昏的头脑。

风在耳边呼啸。何文山模糊的应承彻底碎裂了。父亲那张固执、严厉的脸庞,哥哥刘安定躲闪、为难的眼神,胡为民书记那冰冷、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姿态……这些画面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沉浮、碰撞。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宁可看着她坠入深渊也要阻拦?他图什么?仅仅是因为他那套“平安是福”的老古董思想?哥哥又为什么退缩?他难道不明白这个项目对妹妹意味着什么?胡为民的突然翻脸,真的只是因为父亲施加了影响?还是……有什么更庞大、更冰冷的东西,是她刘小凤根本没有看清,或者,根本不愿意去看清的?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强行压下的冰冷现实,此刻挟裹着海风的腥咸,以百倍的狰狞和清晰,劈头盖脸地砸了回来!

李春田那六亿的对赌协议!白纸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利润承诺,退出条款,字字致命!王振国那个巨大的担保窟窿!温德姆酒店经营不善的阴影,如同实质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一旦爆雷,凤栖资本那用无数“不特定人”融资支撑起的脆弱骨架,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非法集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些冰冷的法律词汇,瞬间化为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狞笑着向她扑来,要将她撕碎、吞噬!

脊背上的凉意,不再是瞬间的惊悚,而是变成了蚀骨的冰寒,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冻得她牙齿都开始打颤。她猛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手指深深掐入胳膊的皮肉,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恐惧。

车子驶过海沧大桥。桥下是辽阔的海湾,海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蓝绿色。几艘白色的帆船点缀其间,悠闲自在。阳光依旧灿烂得毫无保留,照耀着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照耀着那些在岸边悠闲散步、享受春光的人们。

这明媚的、充满生机的鹭岛春日,此刻却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刘小凤的处境——一个站在悬崖边缘、脚下基石正在疯狂崩塌的赌徒!一个被自己膨胀的野心和对“关系”的盲目迷信,一步步推向毁灭深渊的狂徒!

父亲冥顽不化的阻拦……哥哥刘安定的退缩……胡为民书记那冰冷而决绝的态度……还有何文山那句讳莫如深的“水有点深”……

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顿悟,如同闪电,骤然撕裂了她被恐惧和羞耻笼罩的心房。那瞬间的光亮,让她看清了某些一首被自己刻意忽略、扭曲的真相。

他们……他们所有人,父亲、哥哥、胡为民……甚至何文山那模糊的提醒……他们挡在她面前,不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不是为了打压她,而是……在用各自的方式,拼命地想要拉住她?

拉住她,不让她朝着那个早己标注了毁灭结局的深渊,一路狂奔,最终粉身碎骨?

这个念头如同万钧雷霆,在她混乱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她魂飞魄散,浑身剧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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