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虹山顶的风，总带着一种淬过金属的冷冽，从九龙江卷上来的水汽被627号实验室的玻璃幕墙撞碎，凝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室内恒温恒湿，与窗外的湿冷混沌隔绝成两个世界。巨大的环形量子计算机阵列在中央嗡嗡低鸣，幽蓝的光沿着复杂的管线无声流淌，像某种活物的冰冷血脉。
刘小凤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时，一丝昂贵的、带着侵略性的“柏林少女”香水味，瞬间撕裂了实验室里精密仪器与臭氧混合的洁净气息。她今天穿了身剪裁锋利的铁灰色羊绒套装，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优雅，却透着随时能割伤人的寒意。
“严总，”她声音不高，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目光却精准地扫过那些闪烁着幽光的设备，“又在跟薛定谔的猫较劲呢？”
严燕林从一排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后面首起身。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瘦削却筋骨分明，上面沾了道不易察觉的导热硅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潭深秋的湖水。
“刘总。”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走向角落那个小小的茶台。那里是他这片科技森林里唯一有烟火气的地方。红泥小炉上，一把老铁壶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水将沸未沸。
刘小凤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的矮竹椅上坐下，竹椅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烫杯、取茶、冲泡——是陈年的普洱，深沉的枣红在素白的瓷杯里荡漾开来，热气氤氲。
“还是你这儿清净，”她端起茶杯，并不急着喝，指尖轻轻着温热的杯壁，“外面吵得很。那些风投，个个眼睛都盯着你这‘九宫格’，像饿狼见了肉。”
严燕林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汤注入杯中的声音清越。“技术爬坡期，正常。”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窗外的天气。
刘小凤轻笑一声，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那姿态带着一种猎食者的专注。“爬坡？燕林，你这坡，是珠穆朗玛峰吧？量子比特相干时间的毫秒级突破，拓扑量子计算的材料瓶颈，还有那烧钱如流水的液氦……凤栖资本能给你的，远不止是钱。”她声音压低，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子弹，“是渠道，是顶尖人才库，是打通政商两界的通行证。你一个人，扛得住多久？”
实验室里只有量子计算机低沉恒定的嗡鸣，像宇宙深处的心跳。严燕林垂着眼，看着杯中茶水表面细微的涟漪，那是服务器运转带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传导。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夏光明那个堆满廉价建材的办公室里，刘小凤也是这样坐在他对面，涂着蔻丹的手指在劣质刨花板桌面上轻轻敲击。
那时的夏光明，还是这个城市建材市场呼风唤雨的“夏老板”。严燕林是他重金挖来的财务总监，年轻，锐利，带着刚从名校出来的书卷气和野心。刘小凤是夏光明攀附上的一位“贵人”的侄女，一个游走在权力与财富边缘的掮客。她看中了严燕林，不止是他打理账目的能力，更是他身上那股与周遭油腻环境格格不入的冷峻和潜力。
“小严，”那时的刘小凤，笑容里裹着蜜糖和刀锋，“夏老板这艘船，看着大，龙骨可不太结实。风暴要来了，聪明人得给自己找个救生艇。”她抛出的“救生艇”，就是她和她背后若隐若现的家族势力。她的计划堪称精妙——利用严燕林掌握的夏光明资金链中几笔灰色操作的证据，在某个关键节点“意外”泄露给竞争对手，引发挤兑风暴。在夏光明濒临破产、严燕林“身陷囹圄”之际，她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将他捞出，也彻底将他收为己用。一个完美的“捉放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夏光明这艘破船沉得比她预想的快得多，也彻底得多。一场席卷整个行业的政策风暴，加上夏光明自己更严重的问题爆发，让夏氏帝国几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连带把严燕林也卷了进去——几笔涉及违规担保的“不良贷”被翻了出来。刘小凤还没来得及施展她的“捉”与“放”，严燕林就己在风口浪尖上被迫远走美国避祸。
那盘未下完的棋，就此搁置。但棋盘上的那颗关键棋子——严燕林，始终在她心底盘踞着，未曾褪色。
铁壶里的水终于沸腾，尖锐的哨音打断了两人之间无声的暗涌。严燕林提壶，滚水冲入紫砂壶，普洱的醇香再次弥漫开来。他给刘小凤续上茶，动作稳定，没有一滴水溅出。
“扛不住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他淡淡地说，目光越过茶杯，落在远处幽蓝闪烁的量子计算机核心区域。那里，纠缠的光子正在超导量子比特构成的“九宫格”阵列中，进行着超越经典物理法则的舞蹈。那是他的战场，他的珠穆朗玛。
刘小凤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她看着严燕林平静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些冰冷的光线和数据流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她的神经末梢。这个男人，就像这量子计算机本身，你投入巨大的资源，却不知道下一刻它会坍缩成什么状态。
“燕林，”她放下茶杯，瓷器磕碰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严燕林的目光从远处的幽蓝光点收回，落在刘小凤精心描画的眉眼上。“十年三个月零九天。”他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刘小凤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志在必得。她没说话，只是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支票夹。不是普通的支票本，而是那种烫印着私人银行徽记的、单张额度极高的特种支票。她抽出一张，没有填任何数字，只有她龙飞凤舞的签名。纯白的纸张，像一片待价而沽的空白灵魂契约。
她两根涂着淡雅裸色蔻丹的手指，夹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轻轻推到严燕林面前的茶盘边缘。纸片一半悬空，一半搭在温润的竹制茶盘上，脆弱而充满力量。
“量子计算是未来，但未来需要燃料才能抵达。”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这张纸，能填平你眼前所有的沟壑。填多少，看你需要多少。凤栖要的，只是一个战略席位，一个共同分享未来的机会。不是控制，是合作。”她强调着最后两个字，目光锐利地锁住严燕林的眼睛。
严燕林没有看那张支票。他的视线停留在刘小凤的手指上，那保养得宜的指甲，在实验室冷白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想起在美国那些灰暗的日子，调查函像雪片一样飞来，账户被冻结，昔日的合作伙伴避之不及。也曾有人向他伸出橄榄枝，代价是交出他当时正在研究的、还很不成熟的量子算法雏形。他拒绝了，宁愿在图书馆打工糊口，在深夜的地下室修改代码。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支票。他拿起桌上那块沾着硅脂的白色无尘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从指尖到指根，每一寸都擦得仔细，仿佛上面沾着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刘总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擦完手，将布叠好放回原处，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刘小凤，“九宫格的路，是技术堆出来的，不是钱堆出来的。有些燃料，”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张纯白的支票，如同看一张废纸，“烧起来，会连引擎一起炸掉。”
刘小凤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那双总是含着算计和妩媚的漂亮眼睛，瞳孔微微收缩，像被强光突然刺到。实验室恒定的嗡鸣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空气凝固了，带着茶香和冰冷电子设备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她看着严燕林，那张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脸。十年三个月零九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挫败。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棋逢对手、却被对方轻描淡写落子封喉的冰冷感。她精心准备的筹码，那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空白支票，在他眼中，甚至不如他手上沾染的那点硅脂值得关注。
时间仿佛被拉长。量子计算机冷却系统的轻微循环声，茶水在杯底冷却的细微动静，都变得异常清晰。
突然，刘小凤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带着诱惑和掌控意味的笑，而是一种冰冷的、锋利的、仿佛淬了冰的笑。她伸出手，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纯白的支票。
“引擎炸掉？”她轻声重复，声音像薄冰在开裂，“严燕林，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世上的路，从来都是钱铺出来的。技术？”她嗤笑一声，指尖一用力。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突兀地炸响，如同一个休止符。那张代表巨额财富和强势介入的空白支票，被她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她没有停，两半叠在一起，再次撕开。纯白的纸片在她手中变成西片、八片……最终化为一小把纷纷扬扬的碎屑。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茶台后的严燕林。那身铁灰色的套装此刻像冰冷的铠甲。
“行。”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我倒要看看，你的‘技术堆砌’，能把你推到多高的山顶。看看是你这‘九宫格’先算出宇宙的终极答案，还是你先被这现实的山风吹得粉身碎骨。”
她手一扬，那一把支票碎屑如同微型雪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光洁如镜的实验室地板上。有几片甚至被气流卷起，飘飘荡荡，落在了旁边一台正在运行的数据采集服务器的散热孔附近。
刘小凤不再看严燕林，转身，高跟鞋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冷硬的“哒、哒”声，一步步走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背影挺首，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决绝和势在必得的狠厉。
门开了，山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吹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昂贵香水味，也吹动了地上那些白色的碎纸屑。门在刘小凤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混沌的世界，也隔绝了她带来的风暴气息。
实验室里恢复了那种恒定的、冰冷的嗡鸣。
严燕林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白色碎屑。它们像被踩碎的蝴蝶翅膀，脆弱地贴在地板上。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拿起那块无尘布，俯下身，极其仔细地，将那些细小的纸屑一点点拈起，包裹在布中。动作轻柔，仿佛在清理什么珍贵的实验样本，又像是埋葬着什么。
清理干净后，他走到中央控制台前。巨大的屏幕上，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瀑布般滚动。他调出了“九宫格”核心阵列的实时监控界面。幽蓝色的三维网格图上，代表量子比特状态的光点正在以一种超越经典概率的方式闪烁、纠缠。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触控屏上快速滑动、点选，调出了一组新的参数，输入一串复杂的指令。屏幕上的光点闪烁频率陡然加快，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叠加态与纠缠态之间更疯狂地跃迁、计算。
窗外，沧虹山顶的雾更浓了，沉沉地压在玻璃幕墙上。而玻璃幕墙之内，那些被量子力学法则支配的光点，在绝对的寒冷与精密的控制中，正试图刺破经典世界的迷雾，计算着属于未来的、尚未坍缩的无限可能。机器的低鸣，如同被困在金属牢笼中的星河，发出沉闷而永不止息的咆哮。
严燕林站在那片幽蓝的光幕前，镜片上反射着跳跃的数据流，身影被拉长，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像一根钉在风暴中心的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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