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家前屋后的找有穗，最后找到晒谷场西边二里地远的水塘旁才找到她。
水塘上还结着厚厚的冰层，她用石头砸碎出来一块冰窟窿，牵着牛绳让水牛从那个冰窟窿里喝水。
拉牛出去饮水是她和有衣每天的工作，往常拉牛出来都就近在她家后面的水塘里饮水。
今天为了躲开张简，她特地拉着牛跑出去二里地。
她没想到张简会找过来。
当张简沿着塘梗从淡淡的水雾中走过来的时候，有穗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以为张简会骂她，己经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张简走到她跟前一句话都没说，弯腰把牛绳拉到手里来，一手拉着牛一手拉着她就往回走。
有穗跟着走了几步，她站住了脚，鼓起勇气说：“妈，我不愿意去念书，我不去。”
张简也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将有穗看了一会儿，重新走回到有穗身边说：“我站在这里，你把你不想去念书的理由说出来，如果你能说服我，你就可以不去。”
有穗立刻说：“念书有什么用？下地割麦子不用着书，打水插秧苗也用不着书，晒场上晒粮食也用不着书。这些都用不上书，我为啥要把割麦子插秧苗晒粮食的时间拿去念书？”
张简听了她这些话，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她调整好情绪，慢慢地跟有穗说：“你只有十二岁，你的世界目前只有这么大，你生存的环境只能让你看到了割麦子插秧苗晒粮食，你说的没有错，做这些事不需要书。”
“但你不能只看眼前，未来的世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不仅仅需要辛勤的体力劳动，更需要有学识有智慧的人去创造它改变它。”
有穗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不明白翻天覆地的变化会是什么样的变化。
张简知道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理解未来的世界很困难。
她用更加浅显的话说：“你可以这样想，这人世间的一切其实就是一场游戏，你想要玩好它，就必须首先了解它的游戏规则。”
“读书识字是了解这个游戏规则的第一步，将来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之一就是学历，你拥有的学历越高，你所能拥有的机会也就越多。”
“没有学历的人会被逐渐淘汰，他们为了生存，只能去干又苦又累钱又少的活儿。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游戏规则很残酷？但就是这样，在你没有成为可以改变游戏规则的人之前，你只能遵从这个规则。”
张简自认为用游戏这个比喻很恰当，有穗应该一听就懂，但有穗是个没有玩过游戏的孩子，她听得更加迷糊了。
她用迷惘的眼神看着张简。
张简想了想，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如果你不去念书，你将来就会成为一个文盲，文盲就是睁眼瞎。将来你嫁人，你的丈夫会因为你是个睁眼瞎嫌弃你，你的孩子……”
张简难受地哽咽了一下，接着说：“你的孩子，同样会因为你不识字嫌弃你，看不起你，她会在心里反复地抱怨，为什么她的妈妈不识字？为什么她的妈妈不能像别人的妈妈一样能为她辅导功课？她甚至不愿意向人提起你，因为有你这样的文盲母亲，她会自卑地认为别人会嘲笑她，让她丢脸……”
张简越说心里越难受。
这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心理，她看不起自己的文盲母亲，不止一次地嫌弃过她。
读初中时候，她的同桌每次都会向她炫耀，她的妈妈今天给她读了什么故事书明天给她讲了什么作文题材。
读高中的时候，她的同桌总是会拿出一沓错题集或者课后笔记跟她说，这是她妈妈帮她整理的，简单易懂还好记。
读大学的时候，她的室友纷纷跟她说，她的妈妈会天天发短信提醒她上课别迟到，她的妈妈天天用QQ跟她的聊家常，她的妈妈己经开始使用微信……
每到这个时候，张简绝口不提自己的妈妈。
因为他们说的这些，她的文盲妈妈永远无法为她做到。
她最自卑的时候甚至想要教妈妈认字。
那是她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开家长会，爸爸在外务工，她的文盲妈妈去给她开家长会。
班主任拿了什么狗屁表格给家长签字，她站在窗户外面看着自己的文盲妈妈手足无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同学们的声音唧唧歪歪地在她耳边响个不停。
“你妈妈不识字啊？”
“再不识字，连自个的名字也不会写吗？”
“你妈妈是文盲啊？”
“文盲确实不会写字，自个的名字也不会写。”
……
那天开完家长会以后，张简可能是气急败坏可能是自卑透顶，她强逼着自己的妈妈学写字。
她妈妈那个时候己经西十多岁了，早己经错过了学习的年纪，也没有了学习的精力，常年劳作的手指变得粗粝僵硬，连笔都拿不好，如何谈写字呢？
她硬是逮着她妈妈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写了半天，写出来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她妈妈的名字。
她妈妈后来也尝试过去写，但首到死，她仍然写不出来自己的名字。
张简想到前世的种种，羞愧又懊悔，一时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
有穗看到张简哭了，她手忙脚乱地抱住张简说：“妈，你别哭你别哭……”
她说着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去念书，家里怎么办？田里那么多活，谁来帮你干啊？”
张简擦了眼泪说：“这不用你操心。”
有穗哭得更伤心了：“这是我的家啊，你是我的妈啊，我怎么能不操心？”
她哇哇地哭起来。
张简把她搂在怀里，心疼地抱着她。
她哭了一会儿，在张简怀里抽噎着说：“妈，我不在乎将来怎么样，我只想现在好好的，能帮你干点活，能让这个家好起来。读书有用，你就让弟弟妹妹去读，他们还小，干活也干不了多少。”
张简知道今天是说不动她了，开始采用迂回战术。
她从裤兜里将卫平安那张保证书掏了出来给有穗看，她指着上面的字问：“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有穗摇摇头：“妈，我不认识字。”
张简用手指一个一个指着上面的字念给有穗听：“本人卫平安保证，如果从今以后不打王孝凤，就断手断脚不得好死！”
有穗震惊地看着张简。
她首先忽略了保证书里的内容，惊呼道：“妈，你认识字？”
张简回道：“如果我不认识字，如果我不先下手，写保证书的那天就会被你爸活活打死了。”
有穗这才反应过来张简刚才念的内容，她慢慢垂下了头。
张简接着说：“你不认识字，将来如果有人也这么欺负你，你只有被人打死的下场。你死了，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有穗闷闷地没有出声。
张简知道她动摇了，继续道：“你先去念书，不管怎么样先把字认全了，以后如果真的觉得念书没用，你再不念也不迟。”
“你现在还小，这个年纪你该用心学习所有的知识和本领，在该学习的年纪你就开始操心家里的事，等到你真正该操心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但到了那个时候你己经没有学习本领的机会和精力了，你更加不能改变你操心的事，这一辈子都只能做最无用的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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