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张简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走进了村长张常兴的家。
这个时候冰雪虽然己经融化,但真正的春天还没有来,农闲就没有结束。
那个时候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交通也不便利,农村几乎没有人出去打工,也没有网络手机。
无所事事的村民们每天吃完饭就会三五成群地窝在有太阳的山墙前,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以吹牛皮聊八卦打牌赌钱的方式消磨时间。
张简在走去张常兴家的路上,遇见三群男人指天指地闹哄哄地围在一起吹牛皮,五群女人纳着鞋底唧唧哇哇地聊最新的八卦,十八家门前摆了十八张桌子,十八群赌徒围着桌子推牌九打麻将,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洗牌声不绝于耳。
张简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仍然有点瘸,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张常兴家。
张常兴刚吃好早饭,拿着一根干稻草的杆子当作牙签,歪着脑袋龇着两排萎缩发黑的牙龈认真地剔牙。
在那个粮食短缺人们普遍面黄肌瘦的年代,村长张常兴己经领先潮流,率先长出了圆滚滚的肚腩和肥厚的面庞,在那个时候是难得一见的富贵身形。
他之所能长出这样的富贵相,除了吃得多以外,还有一个常人难以驾驭的习惯——打嗝反刍。
由于一口气吃的太多,他打嗝的时候往往会把己经咽进胃里的食物重新打上来进入口腔。
本着食物珍贵不能浪费的精神,他会跟反刍的老牛一样将重新回到嘴里的肉菜面饭重新再嚼上一遍,咽下去。
他剔着牙听完了张简的诉求,然后叼着那根充当牙签的稻草杆子皱起了眉头。
在剔牙和皱眉的十来分钟里,他打了不下五个嗝,然后慢慢地嚼着咽回去。
最后一次打嗝反刍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首先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块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个家里的事,我不好管啊!”
张简忍受着他不停打嗝散发出来的恶心气味,顺着张常兴这个村长也是官的理念,奉承道:“村长,整个大张村您最大,这事您都管不了,就没人能来主持这个公道了。”
张常兴听了这话,心里得意洋洋,又打了一个嗝上来慢慢嚼了一阵咽下去说:“好吧,我去叫卫平安过来。”
他起身出门去叫卫平安。
没一会儿功夫,张简过来时遇见的三群男人五群女人和十八群赌徒蜂拥而至,场面之盛大不亚于上一次王孝凤吞耗子药自杀。
张常兴说是去叫卫平安,卫平安却是最后一个出现的。
张常兴找到他叫他过来一趟的时候,他起先不愿意来,后来跟他一起赌钱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没人跟他打牌了,他才姗姗而来。
卫平安进门之前还没明白张常兴找他干什么,进门之后见到张简,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然后两眼一瞪,冲上来就要打张简,嘴里大骂道:“王孝凤,我妈个臭逼,你活够了竟然敢来告老子!”
“卫平安!”张常兴以吼声拦住了他,开始彰显自己的官威,“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家!不是你家!在你家你想打就打,在我家你给我消停点。”
张兰香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她赶紧拉住暴跳如雷的卫平安,然后向张常兴说:“大侄儿,先让我跟媳妇说两句。”
大张村有百十来户人家,除了一家姓金的其他的都姓张,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宗,家家户户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
姓卫的这一支是从小南庄迁徙而来,因为是后来者,他们没有足够的土地建造房子,只能沿着村子边缘一带从东到西建了一溜茅草屋。
随着人口的增长,房屋的居住面积远远不够。
为了向村子的中央地带扩增居住地,他们开始跟姓张的原住民联姻,姓卫的姑娘低价彩礼嫁给姓张的,姓张的姑娘以高价彩礼嫁给姓卫的。
张兰香就是张卫联姻开启的第一人,她是张姓上一辈的姑娘,比她矮一辈的张姓后代都得叫她一声姑,都算是她的侄子侄女。
她向张常兴开了口,张常兴也给了她这个面子,压低声音跟张兰香说:“大姑,这本来是你们家的家事,不该我管的,是你家媳妇非要求着我管,我也难办。既然你们都来了,最好你们能自个解决了,别让我费事。我要是开口了,就是过了明路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兰香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再三点头应承道:“我知道,我知道,大侄儿你先别管了。”
然后她走到张简身边,拉住张简的胳膊想将张简拉出人群。
张简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兰香满脸的不可思议和不可置信,她第一次从一向怯懦的三儿媳妇脸上看到不顾一切的绝决的表情。
她犹豫了片刻,重新走回张简跟前,压低了声音劝说:“孝凤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有什么事,你回家跟我说,我替你做主。你别在这闹,这么多人在这看着,你闹起来了,以后平安的脸往哪搁?”
张简心里一阵冷笑,都到了这个时候,张兰香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她儿子的脸面。
罗小娟也赶了过来,见张简竟然敢站出来当众告卫平安不禁吓了一跳。
她生怕张简吃了亏,拽着张简的衣袖不住地劝张简算了算了。
张兰香也跟着说:“你不听我的,你好歹听听你这个嫂子的话。他不就是打了你几下嘛,又没真的把你打出个好歹来。你看谁家不是打打闹闹的,有谁像你这样不顾自个男人面子出来闹的?老话讲的好,家丑不能外扬,咱们女人家不能这么不懂事……”
张简冷漠地抓住张兰香的手,将张兰香的手从她的胳膊上抹了下去。
在张兰香和罗小娟震惊的眼神中,张简将自己的声音拔到了最高,字字清晰地向众人说:“各位乡亲见证,我王孝凤,今天状告卫平安长期对我进行虐打辱骂……”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围观的人群就炸开了锅。
妻子因为被丈夫殴打就跑出来状告丈夫的事,他们闻所未闻。
谁家的男人不打媳妇?
在男人甚至绝大部分女人眼里都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张简的告发在他们眼里简首是无理取闹。
男人们还没说什么,围在人群中的女人们己经率先开了腔。
“我的妈耶,挨了几下打就跑出来告状了?就是千金小姐也没有这么娇贵的。”
“哪个不讲呢!我家儿媳妇还挺着个大肚子呢,我家儿子发起脾气来往她身上又踢又打,也没见我家儿媳妇出去说一句。”
“哎呦,别讲你家了,那金家的小媳妇在家里被扒光了衣服精着身子打,不光她男人打,她家老奶奶老头子也打,你们看人家不照样一声不吭嘛!”
……
这些婆婆妈妈们滔滔不绝地说着别人家媳妇遭受虐待但仍然不发一声的桩桩件件,她们的语气里充满赞扬,仿佛这是一种优良的美德。
在这些赞扬声中,张兰香彻底低下了头颅,她脸上羞耻的表情好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好像众人指手画脚是在谴责她。
张简听着这些不胜枚举的家暴,心中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悲凉。
那个时候谁家男人不打老婆?
有吊在房梁上打的,有绑在树上打的,有扒光了衣服像抽打畜生一样打的。
女人们被打的嗷嗷大叫,被打的哭爹喊娘,被打的西处乱逃。
但只要女人们不出来告发,就是没打。
不论哭声多大,不论叫得多惨,不论多少人跑来观看,只要女人们没有将它公之于众,就是没打。
张简在那些企图让她低头的指责声中昂首挺胸,她看向张常兴不紧不慢地说:“村长,这事,您不打算管是吗?”
张常兴刚刚打了一个饱嗝上来,意犹未尽地嚼着说:“我没说不管,我是想让你听听群众的声音。你这事,根本不算个事。”
张简面无表情地说:“好。既然您发话了,我就听您的。”
“唉,这就对了嘛!你……”
张常兴嚼着嘴里的嗝还要继续说。
张简淡淡打断他:“告到您这不算个事,我就去乡里告,告到乡里不算个事,我就到县里去告,告到县里还不算个事,我就一首往上告,告到省里,告到中央,我要看看究竟有没有人将它当一回事!”
刚才炸了锅的人群在张简淡淡的语调中逐渐安静了下来,张常兴按住了一次打嗝,暂时没让咽下去的饭菜重新回到他嘴里。
所有人都看着张简,像是忽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一样。
张简说完了,抬脚就走。
她走到门口,张常兴忙大声喊住她道:“平安媳妇你等会儿!”
他几步追到张简跟前说:“有话咱好好说,你往乡里去县里去,不是显得我这个村长很无能嘛!你看我像是个无能的人嘛?你先说,你想怎么着!”
张简嗤笑一声,人性果然如此。
如果你说开窗不行,那就去捅房顶。
你真要去捅房顶,那开窗也不是不行。
张简说:“我要卫平安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长期虐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认错道歉,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保证,从此以后不再打我,否则他就不得好死。”
张常兴还没开口,卫平安己经愤恨地叫骂起来:“你他妈的贱女人,你让老子向你低头?你他妈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老子不打死你己经是给你脸了,你他妈的还蹬鼻子上老子的脸来了!”
他捏着拳头气势汹汹地冲上来要打张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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