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眼里的震惊几乎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惧，有茫然，还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希冀？
他匆忙上前几步，对着萧玦便要行大礼：
“微臣苏哲，参见战王殿下。”
声音带着久未好眠的沙哑。
萧玦却只是虚抬了一下手，并未让他拜下去。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力量，让苏哲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稍稍落回了原处。
“妍儿，”萧玦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沐妍身上，“进去吧。”
苏沐妍心头微动，看了父亲一眼，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爹，我们进去说。”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苏哲的手臂。
入手处，只觉得父亲的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官袍都能感受到那份憔悴。
苏哲点了点头，强撑着精神，引着二人往府内走。
身后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视线，却隔不断府内弥漫的愁云惨雾。
一路走来，府里的下人个个垂着头，脚步匆匆，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都像是凝结着一股压抑的沉重，与往日丞相府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
“母亲怎么样了？”苏沐妍低声问。
苏哲叹了口气，眼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
“还是老样子，忧思过度，加上本就体弱，大夫来看过，只说要静养，可……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心力交瘁。
进了书房，苏哲屏退了左右。
刚才在外人面前强撑的体面瞬间垮塌，他疲惫地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捂住了脸。
苏沐妍走到他身边，没有说什么空泛的安慰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父亲的情绪稍稍平复。
片刻后，她才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弹劾奏折上写的贪墨军饷，具体是哪一笔？”
苏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
眼前的女儿，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稚气，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利。
他定了定神，从书案一堆凌乱的文书中，翻出一本账册，摊开在苏沐妍面前。
“就是这一笔，三个月前，拨往西北边军的一批粮草军械的款项。”
他指着其中一页，手指都在颤抖。
“账面上看，数目是对的，时间也对得上，可……可户部那边核查，说我们苏家私下里扣了三成！这怎么可能！我苏哲为官几十载，就算……就算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全，也绝不敢动军饷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苏沐妍的目光落在账册上。
灯火下，那一行行数字清晰可见。
乍一看，确实没什么问题。
但她是谁？前世在三皇子府，自己也有刻意学习，对于账目里的弯弯绕绕，早己了然于心。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个数字上。
“爹，您看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
“这笔款项的记录，墨迹比旁边的要新一点，虽然做旧的手法很高明，但仔细看，颜色还是有细微差别。”
她又指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标注。
“还有这里，这个‘验讫’的印章盖得有些偏，而且，似是比正常的印泥颜色要……艳上那么一丝。”
“最关键的是，”她抬起眼，看向苏哲，
“这笔款项的经手人，是账房的刘管事，对吗？我记得他上个月初，刚给小儿子买了京郊的一处宅子？”
苏哲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你……你怎么知道？”
刘管事买宅子的事，他也是前两天才隐约听下人提了一句，当时心烦意乱，并未在意。
此刻被女儿点出来，再联系这笔“模糊”的款项，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难道……难道真是他？”
苏沐妍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父亲，眼神平静：
“爹，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证据，证明这笔账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的冷静，注入苏哲几乎崩溃的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妍儿……爹……”
“爹，您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苏沐妍打断他，“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她将那本账册小心合上，抱在怀里。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王府了。”
离开书房时，萧玦正站在廊下，负手而立，望着院中一株失了时令、却依旧努力抽出新芽的海棠。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将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息柔和了几分。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
回望舒阁的路上，马车里一片寂静。
苏沐妍抱着账册，靠在软垫上，闭目沉思。
脑子里飞速转动，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弹劾的御史，户部的核查，账房的刘管事，那笔被动了手脚的款项……
这背后，定是有一张巨大的网。
而她的父亲，不过是这张网中，被推出来的牺牲品罢了。
是谁？是政敌？还是……
回到望舒阁，己是深夜。
苏沐妍让翠微简单准备了些清粥小菜，自己则坐在灯下，继续翻看那本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看到萧玦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淡色常服，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苏沐妍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萧玦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这一次，她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弱”。
眼圈是红的——当然，这多半是熬夜看账册看的，但也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王爷……”
她的声音也放轻了，带着些许的颤抖，像是受惊的小鹿。
“家父之事，疑点重重，妾身……妾身想为父亲分忧，查清真相，洗刷冤屈。”
她抬起眼，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里面是恰到好处的无助和恳切。
“只是……苦无线索，妾身一介女流，实在不知该从何查起……恳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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