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纸页，好像突然生出了蝎子的尾针，猛地朝他肉里一蛰。
木屋的死寂被撕开一道裂口，过往的声色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他记得。
不久前，他正在书房处理北境防务，笔下的狼毫蘸饱了徽墨，正要在一份军报上落下批复。
“王爷……”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没有抬头，甚至连眉毛都懒得动一下。
只闻到一股甜腻的参汤气味，蛮横地冲撞着他鼻尖的墨香。
烦躁。
沐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他从未碰过的莲子参汤，瓷碗的边沿被她指尖捏得微微发白。
她又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更轻了：
“我听闻……兵部王侍郎家的那位公子，品行端方？”
王侍郎？哪个王侍郎？
哦，那个整日跟在尚书后面，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的应声虫。
他的公子？谁在乎。
他脑子里全是北境的地形，是粮草的调度，是狄人骑兵的动向。
她的声音，连同那碗汤的气味，都成了搅乱沙盘的蚊蝇。
“后宅妇人，莫问朝堂。”
他的声音比窗外的朔风更冷，落笔的力道加重，纸背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终于抬眼看她。
她会像往常一样，安静地退下。
可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端着那碗汤，固执地又问了一句：
“那王侍郎其人……王爷觉得如何？”
“妍儿！”
他终于不耐，将笔重重往笔洗里一掷，溅起几点墨星，
“你毕竟是女子！过问朝堂之事难免遭人诟病，女子无才，方为德行！”
如今，他的视线从虚无的记忆中抽回，重新落在那摊开的纸页上。
就在“王侍郎”三个字的下方，一行清隽却又力道万钧的小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首首刺入他的眼底：
“王侍郎与北狄互通款曲，恐以其子入北狄为质，换取边关舆图。”
……换取边关舆图。
……他当时正在批阅的，正是北境的边关舆图。
“女子无才，方为德行。”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像生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八个字，他亲口说出的八个字，此刻化作八面刻着“愚蠢”二字的铜镜，从西面八方，将他围困在中央，照出他那张自以为是的、可笑至极的脸。
她不是在问他儿子的品行，她甚至不是在问那个侍郎本人。
她是在用他唯一允许她触碰的话题——后宅妇人的家长里短，婚姻嫁娶——向他示警。
她把那根救命的蛛丝，伪装成一根最碍眼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而他，亲手把它捻断了。
他又看到，一次宫宴上，妍儿只是多看了一眼新晋的淑妃，他便在回府的马车上，教她在公众行走谨言慎行，不该看的切不可多看一眼。
可手札上，妍儿却清晰地记下了那淑妃佩戴的香囊配方，指出其中一味“醉仙草”，与当年那毒的症状，有七分相似。
何其愚蠢！
每一个回忆，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他的心脏上，一刀一刀，反复凌迟。
原来她不是不懂，是他说的话，让她不敢懂。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远比他想象中更可怕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苏晚音之死，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后宫嫉妒。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是为了铲除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苏家，布下的第一颗棋子。
而布下这颗棋子的那股庞大势力，如今，依然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朝堂的阴影里。
萧玦惊骇地发现，这股势力，甚至与他战王府，在边境和朝堂上，有过数次他未曾在意的、隐秘的交锋。
他终于明白。
妍儿藏拙，不仅仅是遵从姑母的遗言。
她更是在用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笨拙的方式，独自一人，与这股连他都未曾完全看清的黑暗势力，默默周旋。
她是在保护苏家，也是在……保护他。
-
整整三日三夜。
木屋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从内推开。
萧玦走出来时，山谷间的晨雾仿佛都被他身上那股活人勿近的阴郁煞气惊得退避三舍。他整个人像是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囚牢里用刑了三天，眼窝深陷，下颌冒出了一圈青黑的胡茬，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瞳孔里仿佛燃着两簇幽蓝的炼狱之火。
他一言不发，径首走到灵素面前，将手里一沓厚厚的纸稿递了过去。
稿纸的边角因反复翻阅而起了毛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有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那红色，像是从指尖逼出的血。
他伸出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素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从萧玦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缓缓移到那沓纸上，又从纸上，移回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一旁的莫风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王爷此刻像个等待先生批阅课业的学童，还是个考砸了、准备挨板子的那种。
“看，”
萧玦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喑哑得厉害，
“这是我的罪己书。”
灵素这才抬手，接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沉。
那数十页纸，竟像是浸满了血和悔恨，有千钧之重。
她垂下眼帘，一页一页地翻看。
那上面，有对朝堂各方势力的脉络梳理，有对苏家政敌的罗网剖析，更有对那股潜藏暗流的沙盘推演，每一步都冷静到近乎残酷。
而在那些鞭辟入里的分析旁，是他同样残酷的自我审判。
在剖析苏家政敌的段落旁，一行朱批力透纸背：
【我，萧玦，为虎作伥，愚不可及。】
在推演沐妍如何孤身周旋的段落旁，又是血淋淋的一句：
【是我，亲眼看她走进万丈深渊，又视若无睹，万死莫赎。】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gcfg0b-18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