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她故意停住,看着他眼中的光亮因为这停顿而剧烈地颤抖。
“我便给你一个线索。”她终于说完了,
“一个线索,换一个真相。战王殿下,这笔买卖,你觉得……公平么?”
她终于将话音落下,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买卖。“我便予你一根引线。”
“以一桩真相,换她一处行踪。战王殿下,这笔账……你可算得过来?”
朔风卷着尖哨,刮过众人耳际,像是在嘲弄这桩荒唐的交易。
“这与强人所难何异!”
莫风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喝道,
“灵素姑娘!一桩二十载的悬案,卷宗都己在宗正寺的库房里朽烂了,人证物证俱己湮灭,这……这从何查起!”
这不是查案,这是叫王爷去送死!
莫风急得额头冒汗,往前抢了半步:
“当年经手此案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哪个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宫里头但凡跟这事儿沾点边的,谁敢再提半个字?这不是明摆着……”
“吵。”
灵素眼皮都懒得抬,只慢悠悠地打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袖口,吐出一个字。
她终于抬眼,看的却不是莫风,而是萧玦。
“你的狗,乱吠。”
那眼神轻飘飘的,却比刀子还利。
莫风浑身一僵,剩下的话全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萧玦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死死盯着灵素掌中的那卷册子。
他心里明镜似的。
这不是刁难。
这是那女人从万丈悬崖上,抛下来的一根蛛丝。
公平?
他从未奢求过公平。他只要一个能把血流干、把命填进去的去处,
一个能让他不去想她,不想她那双失望的眼睛,不想她最后那个连恨都吝惜给予的眼神的去处。
沙场他去得,这人心鬼蜮的棋局,他又为何去不得?
而现在,他有了。
“给我。”
沙哑的两个字,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灵素终于动了。
她将那卷手札往前递了递,指尖却还捻着那根青色丝绦,没松。
“战王殿下用兵如神,可这人心,比战场上最难缠的敌人还要诡谲百倍。”
她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在估价,
“这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她呕出的心血。你若看不懂,或是……看懂了却什么也做不了,那可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她轻笑一声:“届时,线索你拿不到,这手札,我也得收回来。毕竟是她的东西,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萧玦的眸子动了动,那里面翻涌着的东西,几乎要将人吞噬。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把将那册子从她指间夺了过来。
力道之大,让那根青色丝绦都发出一声绷紧的轻响。
册子入手,微凉,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痛。
他转身就走,没有片刻的迟疑。
“哎,等等。”
灵素不紧不慢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萧玦的脚步顿住,身形僵硬如铁,却没有回头。
“那丫头走之前,倒是没忘了你。特地嘱咐我,若见着你,定要替她带句话。”
灵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奇异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愉悦的调子。
“她说,”
“但求战王殿下,福寿绵长,此生……再不必为情所困。”
朔风依旧在山谷里打着旋,将那句淬了毒的祝祷送进萧玦的耳朵里。
“福寿绵长,此生……再不必为情所困。”
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心口烙下滋滋作响的印记。
他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那话语只是耳旁无意义的风声。
他没有再看灵素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莫风那关切又惶急的目光。
他只是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山谷深处那间最简陋的木屋走去。
他的背影如同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崖壁,沉默,坚硬,拒绝着整个世界。
那扇薄薄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哐当”一声合拢,声音干涩得像是朽木的哀鸣。
门轴扬起的微尘在从板缝里挤进来的天光中翻滚,随即又归于沉寂。
屋里只有一张桌,一盏灯,一沓纸。
萧玦将那卷手札平摊在桌案上。
灯火之下,沐妍那清丽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宛如一道道经络,铺展在他的眼前。
每一个笔锋的转折,每一个墨点的顿挫,都曾是他最熟悉的风景,如今却成了剖心刮骨的利刃。
他没有点燃那盏灯。
天光,便是他的烛火。
长夜,便是他的刻度。
他就这样坐了下去,将自己变成了一尊没有悲喜的石像。
过去二十年,他在沙场上运筹帷幄,在朝堂上纵横捭阖,亲手织就了一张笼罩天下的巨网。那些潜伏于市井瓦肆的“蜂巢”,
那些游走在三教九流的“鼠路”,那些日行八百里的加急信使与信鸽,曾是他睥睨天下的底气与权柄。
而今,这张巨网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收束,所有的线头,所有的脉络,都朝着这间小小的木屋,这桩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疯狂地汇拢而来。
他将沙场上的推演之术,庙堂中的钩稽之法,乃至刑部大牢里那些审讯阴私的手段,尽数拆解开来,熔于一炉。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部没有感情的算器,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是将这手札上的字句与二十年来的人事变迁,反复比对、研磨、冲撞。
他要把自己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当成薪柴,投入这名为“真相”的熔炉里,烧个一干二净。
只为从那冰冷的灰烬里,寻到一缕能引向她的、尚有余温的线。
木屋之内,没有点灯,天光就是他的烛火。他将那卷手札一页页拆开,如同一幅边关舆图,平铺在桌案的每一寸空隙上。
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缓缓游走,像一头在枯草中搜寻猎物踪迹的孤狼,不放过任何一个墨点、一处折痕。
当他的指腹触到三个被朱笔圈出的字——“兵部侍郎”时,那搜寻的动作骤然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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