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我的脚踝拉住了！我汗毛倒竖下意识用力一蹬，企图甩开那只抓着我的手。可就在挣扎的那个余隙里，我猛然从余光中瞥见，离我头顶不到方寸的地方，静静的浮着一个人。玄黑衣衫，大袖长巾，是一件繁复的道袍。是达歌！可就在我走神的这短短一刹，那个本来已经被我踢松了的手陡然发力！我一瞬间猝不及防，嗖的就被拽进了水里。刹那间，咸苦的海水再次封闭了我所有感官，无数细小的气泡从我的脸颊下方不断冒上水面，在成串的白色气泡和浑浊海水交杂间，我看到达歌面无表情的低头看我。“达！”我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立刻被拽着我的人深深拖入水中，海水不停动荡，摇碎了达歌冷漠的像是陌生人的面容。这不是达歌。我的心里浮出这么一句话。然而下一刻，脚腕上的手又像是要刻意强调自己的存在感似的，再一次重重的扯了一把我，我仓惶低头，却发现拉着我脚腕的人居然是个小孩，只是那面容怎么看怎么熟悉，但我一时间想不到究竟在哪里见过。海水再次疯狂涌动，卷起无数的碎片残渣在水流中横冲直撞，我一不留神，一头撞到半截漆金招牌上面撞得头晕眼花，脚上的小孩又开始用力拽我，我们两顿时就跟绑了石头的猪似的直撞撞的就往下沉。肺中的空气已经岌岌可危，眩晕之间，我忽然想起，此刻这个把我拖下水的人，正是昨夜那个用竹竿捅易卿的小孩！他居然还敢来！我胸膛里猛然窜出一股怒气，也顾不得朝上游了，一个折身就扯住了那个抓着我脚踝的小孩，手上发狠，狠狠掐住他的胳膊。此时我的妖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下手的力气自然不可能和之前那副弱鸡的模样同日而语。只听见咔咔的闷响，那小孩抓着我的手瞬间就松了。我仍觉得不解恨，又想伸手去掐他的脖子。水流激荡，卷积无数暗潮翻涌，水流中密密麻麻的杂物遮断了大段入水的光线，泥沙与漂浮物交杂碰撞后，水下的视线就跟加晦暗。在混浊的光线里，我看见那个孩子的巴掌大的小脸青紫一片，全然没了昨夜火光照耀下神气的模样。他痛苦的咳嗽着，却仍旧挥舞着已经被我捏断的手拼命挣扎，大串的水泡从他的口鼻里冒出来，迅速填满了我整个视线。我本来已经挨到他脖子的手顿时就跟触电了一样抖了一下。水流愈发湍急，成百上千的杂物相互碰撞，被大浪卷进水中的人类疯狂扑腾着海水，发出濒死的哭号，在这纷杂到几乎让人心乱如麻的声响里，我清楚的分辨出了面前这个孩子发出的声音。水泡浮上水面，吧嗒一声破开。藏在水泡中的话传出来。我不想死。我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仿若静止下来，我再也听不到丝毫外界的声音，空荡荡的识海里，只是不断回荡着那句还带着稚气的求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忽然就哭了。一张口，海水猛地倒灌进我的鼻腔。我呛了一大口水，气管顿时像是着了火，火辣辣的烧起来。但我的脑子却无比的清醒。我疯了一般的拨开所有飘到我面前的杂物，悍然不顾的朝那个已经开始慢慢坠下的小小身体游过去。阳光穿过层层遮挡，落入深邃海底，远远望去，就像是透过树影时，漏下的透亮光束，那个孩子的衣衫被海水鼓起，宛如一只缓缓坠落的纸鸢。我终于游到了那个孩子的面前，伸手抱住他，开始朝自己的头顶上游。一月的海水是冰凉刺骨的，再加上我本就收了伤，伤口浸泡在海水里更是像把身上的皮肤生生撕下来一般。没有游多久，我的手脚就开始痉挛了，汹涌的暗流裹杂着各色的碎片和尸体不断冲击在我身上，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痛，但是到后面，连痛都感觉不到了。我的动作愈发迟钝，脑袋早就已经是一片混沌。渐渐地，我一直追寻的光亮开始模糊起来，大片光斑在我的视野里不断闪烁。近了，近了。我恍恍惚惚的想，只要在游两丈，只要在游两丈我就可以浮到水面上救活这个孩子了！可是，手再也摆不动了。突然间，不知是不是因为遇到了暗流潮口的缘故，我眼见着一具尸体冲我直直的撞过来，我没有反应，便哐当一声和那具尸体撞了个彻底！大串的气泡同微红的血液咕噜一下就冲出来了，我一声没有憋住气，算是好好喝了一回尸体泡海水，可这样来自内部的刺激总算让我的脑袋清醒了几分，我晃晃头，继续艰难的朝上伸出手。我终于穿破海水了。一浮出水面，我连喘气都顾不上，赶紧将那个怀里抱得孩子提起来，就近拨了一块浮在身边的房梁把他放在上头施法救他。直到那个孩子咳嗽着断断续续吐出了一大滩水，我才稍微松了口气，收回手，准备自己爬也起来。可手刚一挨到那块浮木，我立即怔住了。同样是余光，我看见在我的头顶上，达歌面无表情的浮在哪，似乎是从我落到水里之后就在那里了。这样的见面实在让人难受。我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对视半晌，我收回视线，继续自顾自的往木头上爬。这时，达歌冷冰冰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你为什么救他？”我动作一顿，停了半晌，又继续往上爬“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达歌忽然笑了一声，腔调同以往与我插科打诨时相去无多。我有些讶然，刚想回头看，便听见他道“烟花妹妹，你可真是虚伪，你刚刚明明是想杀了他，现在反倒是假惺惺的救起人来了，呵！”他冷笑一声“烟花妹妹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咬了咬没有知觉的嘴唇，没有反驳。“你既然能豁出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那你为什么······”达歌抖着声音没能说完，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擦了一把额头上滑落的海水，“易卿不是你亲生的女儿。”“那又如何？”达歌声音骤然高了好几个度“她是我养大的，只要我一天认她，她就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傻到连吃饭都不能自理，只要我认她，她就是我的女儿！是我妖王达歌的丫头！”“我知道！”我也吼了出来“我知道，我，我······”我重复着，眼泪和海水混在一起，被海风一吹就刺刺的痛。可是我说不出后面的话。因为我没资格。背过身，我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连在达歌面前流泪的勇气都没有。达歌极其轻微的叹了一口气。“你转回来。”我愣了愣，依言转回去。刚一回头，我立即发现一道恶寒直扑脑门，我猛地一颤，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挡，可在哪火石电光般的短短刹那里，我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竟然强行忍住了那种冲动，绷直了身体任由不祥的感触直接扑过来。“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原谅你。”我的身体早就冰冷如铁了，可饶是如此，我依旧感到一股寒气直接从我的脑门钻进身体并迅速蔓延开。伴随寒冷而来的，是达歌缥缈如轻烟的那句话。我忽然间就放松了。就像是极度的疲惫后，躺在床上的那个状态。这时，就像是蜻蜓点过平静湖面，水面绽开圈圈涟漪，一个声音破开重重海浪，直击我的心底。“烟花！”鬼使神差的，我把浑身的寒冷全部丢到了九霄云外，殷切的睁开眼睛，往喊我那人的方向看过去。天清地澈，万物苍茫。那人朝着我所在的方向伸手，手腕上的佛珠便随他的动作高高抛起。他的白衣有些污了，形容之间，颇有几分狼狈，可即便如此，只他随意一个抬眸，我便觉得这原本宛如地狱的景象也钟灵俊气，清秀万分。我不想死了。可已经晚了。飞速散开的寒流利落的封锁了我最后一根手指，我慢慢抱住自己，彻底陷入了黑暗。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我看见不酩一掌击在达歌的背后，他向来温和，可这出手的招式却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凌厉，让我想起前不久我们一同进入九泉之海，我失误之下入了百鬼群，被那些恶鬼恶心的魂不附体，他便也是这样站在船头打了一掌，宛如愤怒之极。这是······要给我报仇？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还有点可悲。第一，不酩那般的人物，是不可能纠结于所谓的爱恨情仇的，不然人家也做不到今天那个位置上去。第二，害死了易卿的确是我的错，我虽然现在为了让达歌泄愤，和龙虎斗就只差一条蛇的距离，但是那也是我的报应，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种什么样的因就得什么样的果，而佛家最看重的便是因果，所以不酩自然不可能因果不分。至于最后嘛······我有些遗憾的想，若是我还有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那我一定奋发图强好好做妖，再不济，也得追求一番不酩，纵使他不理会我，或是干脆把我打得神魂具灭，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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