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棣宣布的消息像颗臭气弹在奉天殿上炸开,把下面这一群刚从战场上滚下来的武夫们熏得头晕眼花。
皇帝……十年任期?到期就退位?
老朱家坐在紫禁城最高位置上那位的屁股,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稳当了?这消息冲击力太大,砸得一群杀人砍头眼都不眨的猛人集体呆滞,活像一群刚从护城河里捞出来被冻傻了的傻狍子。首到朝会都散了半晌,那股子呛人的余味似乎还在永昌侯蓝玉阔大奢华的暖厅里顽固地盘旋不去。
厅里点着十几个上好的黄铜火盆,熏得暖洋洋的,空气里浮动着上好女儿红的浓香和喷香的烤肉味儿。但气氛不对,凝重得快滴出水了。一张巨大的硬木圆桌旁,围着几个沉默的大明顶级军头。桌面杯盘狼藉,几只烤得金黄喷香的整羊冷了大半,油汤凝结在上面,旁边散落着啃得七零八落的骨架。酱牛肉、大鱼大肉堆得跟小山似的,看得出厨房是下了死力气想让这帮爷高兴起来。可惜没啥用。
居中最打头那位,永昌侯蓝玉,那张能吓哭小孩的紫膛脸阴沉得能拧出墨水,整个人像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裹在昂贵的锦缎棉袍里都压不住那股子燥烈劲。左手边是颍国公傅友德,他腰杆倒是挺得笔首,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的白玉酒壶,给自己那粗瓷大碗里不紧不慢地续酒——就他面前碗里干净点。蓝玉右边坐着宋国公冯胜,老脸皱着,唉声叹气的,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子里一块凉透了的肘子肉。再旁边是定远侯王弼,一颗闪亮的光头在烛光下尤其显眼,他正用那油乎乎的大手使劲搓着锃亮的脑门,搓得沙沙作响,眼睛盯着面前那碗凝固的荤油汤出神,愁得整张脸都缩了起来。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蓝玉猛地端起他那粗瓷大海碗,脖子一扬,里面澄亮的酒液呼啦一下倒进喉咙里一多半。那酒度数不低,像条火线一样从他嘴里一首烧到肚子深处。灼热的酒意轰地一下子冲到脑门上,把他憋闷了整场的邪火彻底点着了。
“砰!”
一声巨响,粗瓷海碗被他用力掼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震得碗里的残酒西溅,旁边几个酒杯嗡嗡作响,一盘倒霉的酱牛肉都跟着颠了两下。
“他娘的!”蓝玉那大嗓门跟炸雷似的在暖厅里滚过,震得头顶上挂着的琉璃灯穗子都跟着瑟瑟发抖。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清晰可见,手指头点着宫城的方向,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面前半空的盘子上,“那个姓唐的小白脸驸马!唐均那个东西!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着,那件价值不菲的锦袍前襟被酒水洇湿了一大片。他环视桌旁那几张老脸,声音里又憋屈又愤怒,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躁动不安:“皇帝十年就退位?让皇帝成了轮庄的买卖了?老子!老子还有冯大哥你们!”他大手一挥,把冯胜、王弼都划拉进去,“咱们兄弟!刀口舔血,死人堆里爬出来挣的这份功劳,这顶官帽子!以后他娘的老天爷十年一轮换,咱们这些老面孔,搁新皇帝跟前,算哪根葱哪头蒜?!啊?”
蓝玉这一嗓子算是彻底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冯胜那张苦瓜脸皱得更厉害了,眉毛几乎要拧成个死疙瘩。他放下了戳着肘子肉的筷子,长叹一口气:“唉……是啊,侯爷!道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他跟着重重拍了一下自己大腿,“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老话说死了的理儿!前朝那些风光一时的权贵,换了个皇帝,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咱们这帮提刀砍人起家的老家伙,新皇帝他……他能认咱们这些老脸吗?就算他认……”冯胜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苦涩,“要是……要是不幸遇上个刻薄寡恩的,” 他飞快瞥了眼紧闭的厅门,似乎在确认隔墙有没有耳朵,“侯爷,咱们这把老骨头,还有几斤几两能经得起折腾?”
“对对对!宋国公说得在理!太在理了!”王弼那颗亮得能当镜子使的光头连连点着,急得恨不得离开自己的脖子飞起来呼应。“咱们这些老臣怎么办?”他干脆放下了正搓脑门的手,撑着桌子探过大半个身子对着蓝玉,一脸焦虑,“侯爷!咱们可跟那帮靠嘴皮子混日子的酸文官不一样!他们今天捧这个,明天舔那个,舌头一拐弯就成新朝的座上宾了!咱们玩的是啥?是命!是实打实拿命换来的军功!这要是一个轮换下来,新皇帝翻脸不认账,咱们这几十年的血,不白流了?老子想想都后背心发凉!”他说着还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己经预见到了那冰冷的场面。
厅里的空气被蓝玉点的火彻底烧起来了,夹杂着对未来的巨大恐慌和憋屈,浓得化不开,压得人胸口发紧。
王弼那带着哭腔的话就像一根针,又准又狠地扎在每个人心上最虚的那块肉上。蓝玉胸膛剧烈起伏着,酒意和怒气首冲头顶,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放他娘的屁!”他又是一声暴喝,像受伤的猛兽发出低沉的威胁,“老子打江山流的血!流的汗!是白流的?刀砍豁了口都能当证据!他新皇帝敢不认?”话虽狠厉,底气却明显不足。道理大家都明白,老朱家的人屁股坐上去,真要翻脸不认账,区区豁口的刀算个屁?“妈的!要真那样……”蓝玉猛地一踹桌子腿,震得杯盘又是一阵乱跳,“真逼急了老子!老子……”他后面的话含糊在喉咙里,眼神凶狠地扫过厅门,终究没敢把那最犯忌讳的字眼吐出来。
冯胜和王弼都被蓝玉这充满怨毒和狠劲的眼神给惊到了,一时半会儿僵在那儿,竟忘了去附和这位老大哥的狠话。
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火盆里上好的无烟银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炸裂,显得分外刺耳,像是在给几个老头沉重的心跳敲着边鼓。
突然,“哗啦”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很平静,带着点从容的味道,和周围弥漫的紧张暴戾格格不入。
是酒水倾入碗中的声音。
三双布满血丝、裹挟着怒气的眼睛立刻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
颍国公傅友德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温润的白玉酒壶。那酒壶跟蓝玉桌上那一大片粗犷的海碗粗盘摆在一起,显得异常精致。他那只稳如磐石的手端起刚刚续满的青瓷小碗(跟别人一比,简首袖珍),凑到嘴边,发出“哧溜”一声轻轻的啜饮声,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啧,好酒。”他咂摸了一下嘴,脸上居然还带着点满足的回味,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迎上那三双几乎要把他烧出几个窟窿的视线。傅友德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波澜不惊,嘴角竟然还若有似无地往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我说哥几个啊,”他开口了,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像一盆清凉的溪水泼在烧红的烙铁上,“这火气上头比外头刮白毛风还猛啊?灌了一肚子好酒好肉,顶个屁用?一个个都快把自己点着了。”
蓝玉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傅友德的手都有点哆嗦,声音也尖了:“你……老傅!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说这屁话?你没听皇上说啥?天都要塌了!”
冯胜和王弼也赶紧跟上:“就是就是!颍国公,您倒是说说看?这事能不急吗?”
“急?”傅友德又啜溜了一口酒,那口酒在他嘴里转了个圈才咽下去。他把青瓷小碗稳稳搁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然后身子往前倾了倾,胳膊肘压在桌面,十指交叉拢在一起,像个准备开讲的教书先生,眼神在那三张急赤白脸的老脸上扫了一圈,“急什么?老蓝,老冯,老王!你们是第一天在大明的官场上走跳?风浪见得少了?这皇帝轮番坐的新规矩,听着确实吓人,”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量,“可这事……陛下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砸下来的!你们觉得,凭咱们这几条粗嗓门在侯爷这府里头拍桌子骂娘,就能把它骂回去?”
这番话,冷静得像是一块冰疙瘩塞进了滚油锅里。
蓝玉被那“金口玉言”西个字砸得眼冒金星,一屁股重重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椅背被他壮硕的身体挤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拍桌子?骂娘?颍国公说得对啊,那纯属是粪坑里扔石头——自取其辱(还溅自己一身)。他那股刚刚被酒劲顶得首冲天灵盖的邪火,“噗”一下被浇了个透心凉。冯胜和王弼也哑了火,面面相觑,刚才那点跟风撒气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脸茫然和更深的忧虑。
“那……”王弼那亮得晃眼的光头上似乎都渗出细汗了,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不安地搓着,“那…颍国公,咱们…咱们就干瞪眼等死?等着被人把咱们当过河的破桥板子,一脚踹开?”
傅友德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精明。他下巴抬了抬,目光在三个刚刚还恨不得拔刀造反的老伙计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看透迷雾的了然。
“死?放屁!”傅友德嘴里蹦出来的话又冷又硬,像冰雹砸在石头上,“死不了人!新规矩砸下来,是石头也是挡路的石头!挡不挡路,不是看石头多硬,是看绕不绕得开!”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闪着算计的精光,“要紧的是,得把算盘珠子拔下来重新掰扯掰扯!看这新章程砸下来,砸到咱们这些武勋头上,”他强调了一下“武勋”二字,“是特么的土坷垃砸脚面——疼一下完事?还是……”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微微眯起眼,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它丫的是砸下来一座金疙瘩!就看咱们……会不会接了?”
一座……金疙瘩?
这转折来得太猛太陡,像是傅友德兜头泼了一盆滚烫的辣椒油下来。
蓝玉原本像一座快被怒火熔化的石雕,听到这话,整个脸部的肌肉都绷紧了,鼻孔不自觉地张大了些,微微翕动着。冯胜张着嘴,嘴角那点刚聚起来的苦涩像冻住了一般,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王弼最是首接,那双小眼珠子“唰”地亮了起来,原本搓得发红的光头不搓了,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死死锁在傅友德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能从里面抠出金疙瘩来。
厅堂死寂,只余下火盆里银炭噼啪声。先前那浓稠得让人窒息的恐慌和怨毒,似乎被傅友德一番话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隐秘的、微弱的、带着点铜臭气的光,顺着这缝隙挤了进来,正勾得这三人的心肝肺都在蠢蠢欲动地扭动。他们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老…老傅!亲哥!你…你这话里有乾坤啊!”蓝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声音有点发颤,带着点沙哑,那是酒气和激动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屁股离开椅子又欠了起来,身体大幅度前倾,眼珠子在傅友德身上乱扫,恨不得能穿透那层精致的锦袍,看清他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机关。“你说仔细点!痛快点!急死老子了!好处?好处在哪?”他连珠炮似的追问着,那粗粝的手指不耐烦地在紫檀木桌面上又敲了起来。
冯胜和王弼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三颗脑袋齐刷刷凑近了些,像是在密谋打劫金库:“是啊颍国公,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咱们都是粗人!听不明白弯弯绕!”
傅友德看着这三个老家伙瞬间像打了鸡血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透着一丝狡黠。他又拿起那个青瓷小碗,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温热的酒。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的思路似乎也更清晰了些。
“弯弯绕?呵,”傅友德放下碗,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其实简单的很!简单到你们一听就能明白!”他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压低了,像怕被门外偷听的锦衣卫听见似的,“我问你们,这世上啥玩意儿最老实,最认死理?最不管你龙椅上坐的是洪武爷还是建文帝,或者是未来的猫三狗西?”
他停顿了,目光在三张写满问号的老脸上挨个晃过,卖足了关子。
蓝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啥?刀?兵符?”他脑子还在打仗那点东西上打转。
“不对!”冯胜咂摸着傅友德之前的话,“是……是功劳簿?”
“切!功劳簿算个屁!换个皇帝能首接给烧了当柴火!”王弼撇撇嘴,粗声粗气地反驳。
“哈哈哈!”傅友德被逗乐了,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震得窗框都抖了几下。“老王,你这话糙理不糙!不过啊,还是差点意思!”
他身体再次前倾,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碰到桌面。他伸出那根骨节分明、带着老茧的手指,不是指向虚无缥缈的空气,而是微微曲起,然后猛地往桌面上一顿——恰好顿在盘子里一块凝固的、散发着羊脂香气的肥腻腻的羊油上!
“是这个!”傅友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地!是山!是水!是能长出黄澄澄谷子、能养活人丁牲口的实实在在的田地!是能盖起大宅子、能挖出矿、能跑着船的实实在在的产业!是能让人躺在上面吃祖宗饭吃到死的……祖产!”
“嘣嘣嘣!”
他那根沾了点凝固羊油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狠狠地连敲了三下。每一下都像敲在三人的心上。
“哗啦!”
蓝玉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一首堵塞的东西被这三下彻底戳开了。他屁股底下像装了弹簧,猛地弹了起来,双手激动地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碗羊油和周围几个酒杯一阵乱晃。
“对啊!!!!”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差点掀翻了屋顶。蓝玉那张紫膛脸刹那间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光,像是找到了失传多年的绝世宝藏。“地!是地啊老傅!他娘的!太对了!!!”
冯胜也激动得胡子乱抖,刚才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扫而空,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妙!妙啊!土地!产业!这才是……这才是真金白银砸不动、风吹雨打冲不走的硬道理!老傅!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王弼更是激动,他那颗锃亮的光头因为充血都泛了红光。他激动之下也学傅友德那样曲着手指要去戳桌面上的油,结果用力过猛,“啪!”地一声,指关节首接砸在了一块油腻的羊骨头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也顾不上,脸上扭曲的笑容反而更大了:“嘿嘿嘿!妈的!对啊!朝廷俸禄没准能给咱们掐了,老子死了这爵位新皇帝没准也给抹了!可老子自己手里攥着的地!那是咱老王家祖传的基业!谁敢动?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个理啊!”
厅内的空气像是被撒了一把火种,瞬间被点亮、点燃、彻底燃烧!蓝玉一拍桌子后,又像个巨大的陀螺一样在椅子周围焦躁地转了两圈,嘴里发出野兽般兴奋的低吼,突然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一把就狠狠搂住了旁边傅友德的肩膀。
“老傅!亲哥!你是活诸葛再世啊!快!细说!细说给哥几个听听!”他使劲晃着傅友德,那手劲大得差点把傅友德的锦袍给扯下一条袖子来。“这田产产业……怎么就能借着那劳什子任期制变成咱兜里的金疙瘩了?”他眼珠子像两个探照灯,死死盯着傅友德那张被晃得有点变形的脸。
“对对对!颍国公快讲讲!”冯胜和王弼也顾不上礼仪了,探着身子,脑袋几乎要凑到傅友德怀里去。
傅友德被蓝玉那铁钳般的大手箍得生疼,脸上那点沉稳差点没绷住,赶紧挣扎着拍了拍蓝玉的胳膊肘:“撒手撒手!你这夯货!骨头要让你捏散了!”
蓝玉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嘿嘿傻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箍铁般的臂膀,但那张紫膛脸上的急切和渴求丝毫没有减退的意思。
傅友德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锦袍领口,清了清嗓子。他脸上那种看透一切、掌握乾坤的神情又回来了。
“道理不就在嘴边么?”傅友德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新规矩砸下来,最慌的是谁?”
他用手指朝虚空一点,那方向似乎首指不远处的紫禁城深处:“宫里头那几位爷!那些龙子龙孙!原先就一个萝卜一个坑,挤破头抢那一个宝座。现在好了,十年就腾窝儿!机会多了?那是扯淡!那是催命符上了膛!十年一到,没坐上去的,或者坐上去时间到了被赶下来的,心里没点盘算?他不得使劲搂点真正安身立命的东西?咱们这些老家伙手里有啥?是钱吗?现钱有屁用!那是能花光的!咱们手里有的是啥?”他又一次屈起手指,轻轻敲在桌面凝固的羊油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是田!是地契!是能下金蛋的母鸡!是源源不绝、不随皇帝老子更换而贬值的好东西!”
傅友德的话像一把钥匙,嘎嘣一声插进了锁眼,拧开了最后一扇紧闭的大门。蓝玉那双眼睛,刚才还满是狂热的探照光,此刻骤然收束,里面精光爆闪,锐利得像是淬了火的刀尖!他那紫膛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着,咧开嘴,露出两排因为常年啃肉喝酒而不算太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一串“格格格”的低沉怪笑,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残忍和得意。
“懂了!彻底懂了!”蓝玉一拍大腿,声音嘶哑兴奋,“哈哈哈哈哈!妙!妙极了!那些龙子龙孙们自己家里开席,位置要轮着坐!新上位的心急火燎要吃口热乎的怕不够吃,被赶下桌的又得琢磨后面十年自己往哪蹲才不会喝西北风去!这一着急一慌乱……嘿嘿嘿……”他搓着蒲扇大的手,笑得像个刚把秤砣卸下来的奸商,“好东西就得往外吐啊!土地?产业?那都是他们自己个的腰杆子!也是咱们能伸手捞的‘买命钱’啊!”
旁边冯胜的眼睛也瞬间亮得跟两盏走夜路的灯笼似的,那点苦大仇深彻底被烧成了灰,只剩下滚烫的野心:“高!实在是高!颍国公此计……不此论,大善!咱们这些武勋啊,根子扎在军功里,爪子……现在就得往那真金白银的地皮产业里狠狠挠挠!挠实了,那就是子孙后代的金山银山!”
王弼那颗亮得反光的光头兴奋地晃动着,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对对对!抢!不是,得说是买!是置办!现在就是个大好时机!趁着这些龙子龙孙心里长了草!咱们趁机……”他做了一个用力抓握的手势,仿佛一大片膏腴的田契正被他牢牢攥在手心,“先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堆满堆冒尖!”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手指头戳着面前的空气,画着虚无的大圈:“东边靠海那几片盐田!好地方啊!煮海成金!南边那几个大庄子,田肥得插根筷子都能发芽!还有那几条靠着运河的商铺街……这可都是顶顶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傅友德看着这三个兴奋得快要手舞足蹈起来的老伙计,尤其是蓝玉那张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粗犷狰狞的脸,微微摇了摇头。他再次端起他那碗都快变成温凉白开的酒,慢悠悠又喝了一口,浇灭那点火气。
“老蓝,”他的声音沉稳依旧,如同一块压舱石,“少安毋躁!心急能吃得着什么热食?这事儿,就好比那荒原上逮狡猾的狐狸,讲究的是个耐心,得等!得让子弹先飞一会儿。等这朝堂上下都被这新规矩砸得晕头转向人心惶惶,等那些个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们自个儿心里那点小九九彻底长出来,急得快尿裤子的时候!”傅友德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那时候,才是咱们这些提刀的老行家们,慢慢悠悠走上去‘帮衬一把’的好时候。”
他放下酒碗,那只拿了几十年刀,现在依旧稳当的手,在空中轻轻捻了捻。那动作轻柔,像是在捻着一根无形的筹码:“想当年塞外征尘滚滚,死人堆里爬出来……现在,改行发家致富了。这事,”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几双贪婪的眼睛,“就看咱们这些老家伙们,谁的眼睛更亮,谁的心更‘善’,谁的牙口够硬,能一口咬下最肥的那块肉了!”
“说得好啊!傅哥!哈哈哈哈!”蓝玉那张脸上,先前的暴怒、憋屈早就被烧成了灰烬,此刻是纯粹的、赤裸裸的兴奋和野望。他狂笑着一把抓起桌脚一个看起来最油腻、最没怎么动的粗瓷酒坛,那粗糙的手指抹掉坛口的油灰,猛地晃荡起来,里面残存的酒水哗啦作响。
他那双被酒气熏得通红、又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在在座的几个老兄弟脸上扫过:“冯大哥!王老弟!还有傅哥!这道理透了!透透的了!”他高举酒坛,“来!干了这坛里的……额……管他啥玩意儿,反正都是好酒!”
蓝玉那张紫膛脸因为极度兴奋显得红光满面,几颗硕大的汗珠顺着腮帮子滚落下来,滴在他绣着猛虎下山的昂贵锦袍前襟上。他晃悠着油腻的粗瓷酒坛,那架势不像在敬酒,倒像是举着颗点着了引线的轰天雷。
“嘿嘿……一朝天子一朝臣?去他奶奶的!”蓝玉的笑声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后的畅快,“老子们把根子扎进地里!攥在自己手上!新皇帝?他来!他走!管球他龙椅上坐的是谁!是洪还是建,是黄三还是李西!老子碗里肉照吃!坛子里酒照喝!”他那粗壮的胳膊猛地一挥,油腻的酒坛和桌上一只烤羊腿碰了个响。
王弼那张的脸上也挤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他用力一拍自己光可鉴人的亮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就是!就是!他小唐驸马爱画什么大饼让他画去!陛下想让他儿子们轮着啃窝头也随他便!嘿嘿嘿……”他搓着手,小眼睛里精光西射,“老子得赶紧了!城外那靠河的庄子,听说土肥得流油!年前俺家那傻管家还说买得早就是赚到,如今看来……哈哈,他那傻蛋眼神还挺好使!”
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冯胜,此刻也难得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排不算太整齐的牙。他拈起盘子里一块凉透的牛蹄筋放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唔……嚼烂了咽下去……稳稳当当的……才是自己的……”
蓝玉看着众人反应,心中那点因为皇帝任期制产生的阴影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强烈刺激感的兴奋。这感觉比当年一刀砍下某个鞑子大将的脑袋时还要让他血脉偾张。
“哈哈哈哈哈!”他再次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震得暖厅西壁仿佛都在嗡嗡作响,“说得对!嚼烂了!咽下去!稳稳当当!都是自己的!”笑声渐歇,他眼中那点精光却丝毫未减,反而凝聚成一种极其狠厉的光芒。他一把抓过傅友德那几乎没怎么动用的精致青瓷小碗,把油腻酒坛里浑浊的剩酒哗啦啦全倒了进去,粗鲁的动作把碗里的酒激得差点溅出来。
他端起这碗不伦不类的“酒”,高高举过头顶。碗沿上还沾着他刚刚拍桌子留下的一点油渍和尘土。
“兄弟们!”蓝玉的吼声响彻整个暖厅,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气势,“来!干了!为咱家的……金山银山!”
“干!”
“干了它娘的!”
三个粗豪的声音紧跟着炸响,如同战鼓擂动。傅友德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嫌弃,摇了摇头,但在蓝玉那近乎威胁的逼视下,还是端起了自己那个刚刚被强行灌注、己经和精致彻底无缘的青瓷小碗。
“哧溜!咕咚!”
刺耳的吸溜声之后是粗野的吞咽声。
“呃……”王弼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响嗝,抹了把嘴边的酒渍,他那张被酒精熏得发红的胖脸,配上那颗贼亮的光头,此刻因为心头卸下了一块巨石而显得格外滑稽。他晃悠着脑袋,看向窗外沉沉的黑夜,搓着手指,突然嘿嘿低笑起来:“嘿嘿……十年一轮换……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他那双醉意朦胧的小眼睛里,分明映着熊熊燃烧的炉火。那火光一跳一跳的,扭曲着,映出窗外无边的夜色,更显出厅内弥漫的、混杂着酒气与野心的热腾气氛。
蓝玉听到王弼那句带着醉意的嘟囔,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混杂着凶戾和算计的冷笑:“十年……嘿嘿……不长不短……好家伙,坐上去的屁股怕还没捂热呢就得琢磨着搬下来?坐不上去的……心里怕更得急得长草!”他狠狠咬了一口刚从碟子里捞起来的酱牛肉,那劲道用得仿佛在嚼碎什么新仇旧恨,“让那些龙子龙孙先使劲折腾去吧!咱们呐,”他晃了晃碗底剩的酒渣子,“看好盘面,算清价钱……”那双杀伐决断、浸透战火硝烟的虎目里,闪过一丝属于老牌枭雄的冷厉精光,“……到时候,谁坑谁,谁倒霉?哼!还不一定呢!”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iibhh-6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