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那死寂劲儿,能憋死人。
方孝孺那通“削藩”的炮仗放完,文官们跪了一地,武将们瞪着眼珠子喘粗气,朱棣捏着茶杯的手指头嘎嘣响,朱标在龙椅上屁股底下跟长了刺似的扭来扭去。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跟粘在了旁边太师椅上那位闭目养神的老爷子身上。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
“咳……”
一声咳嗽,不大,却跟根针似的,把这凝固的空气给戳了个窟窿。
朱元璋撩开了眼皮。那眼神,浑浊是浑浊,可扫过来的时候,愣是让跪在地上的方孝孺后脖颈子一凉。
“方孝孺,”老头儿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你这奏疏,写得挺热闹啊。”
方孝孺脑门顶着冰凉的金砖,声音有点发颤:“臣……臣忧心如焚,肺腑之言……”
“忧心?”朱元璋打断他,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又不像,“忧心好啊。当臣子的,就该替主子分忧。”他慢悠悠地坐首了点身子,目光在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上扫了一圈,“削藩?嗯……听着是挺吓人。老西?”
他忽然点了朱棣的名。
朱棣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躬身:“儿臣在。”
朱元璋眯着眼看他:“你大哥刚当皇帝,屁股还没坐热乎呢。方学士说你拥兵自重,俨如国中之国,要削你的护卫,收你的银子,让你当个空筒子王爷。你……咋想的?”
这话问得,跟钝刀子割肉似的!
朱标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开口:“父皇……”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只盯着朱棣。
朱棣脸上那点平静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朱元璋:
“父皇明鉴!儿臣在北平,屯田、练兵、守边、安民,所做一切,皆是为大明江山社稷!护卫乃守土之兵,财赋乃养民之资!若朝廷疑我,父皇疑我,儿臣……”
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儿臣愿即刻解甲,交还兵符印信,回凤阳老家种地!绝无二话!”
“砰!”
一声脆响!
朱棣手里那茶杯,终究是没捏住,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蟒袍下摆。
大殿里更静了。所有人都看着地上那摊碎瓷片和茶水,又看看朱棣那微微颤抖的手,最后都偷偷瞄向朱元璋。
朱元璋脸上还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只是盯着朱棣看了几秒,然后“嗯”了一声,摆摆手:“行了,知道了。回去坐着吧。”
朱棣默不作声地躬身,转身走回座位,袍袖下的手,攥成了拳头。
朱元璋的目光又转向方孝孺:“方学士,你的忠心,咱知道了。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这削藩,就跟治病似的。病根儿没找准,下药太猛,容易把人给治死喽。你说是不是?”
方孝孺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太上皇圣明!臣……臣只是……”
“只是心急了点。”朱元璋替他把话接了下去,然后目光一转,像是刚发现似的,落在了大殿柱子后头那个探头探脑的身影上。
“哟?那不是唐云吗?猫柱子后头干啥呢?昨儿在武英殿,燕王还夸你指点格物分院有功呢。今儿这削藩的大事儿,你也出来说道说道?别跟个黄花闺女似的,躲躲藏藏!”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朱元璋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柱子后头!
唐云正缩着脖子当鸵鸟呢,心里还在骂朱棣摔杯子摔得不是时候,结果就被朱元璋点了名。他只觉得头皮一麻,心里哀嚎一声:“我靠!老朱头你不厚道啊!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了。唐云磨磨蹭蹭地从柱子后面挪了出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走到大殿中央,离方孝孺不远的地方站定。
他先是对着龙椅上的朱标和朱元璋拱了拱手,然后转向旁边还跪着的方孝孺,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啥,方大学士,”唐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点,“您刚才那番话,忧国忧民,拳拳之心,那是日月可鉴!佩服!我唐云打心眼里佩服!”他这话说得挺大声,还竖了个大拇指。
方孝孺有点懵,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唐云。这小子吃错药了?昨天在文华殿还跟我唱反调呢,今儿转性了?
唐云没理他,话锋一转,就跟翻书似的,脸朝着朱元璋和朱标,声音也拔高了:
“不过嘛!太上皇刚才那比方打得真好!治病!对,就是治病!”他拍了拍手,“方大学士您这方子开得猛啊!上来就是虎狼药,什么削护卫、收财权、夺事权……好家伙,三斧子下去,病根儿能不能除两说,病人怕是先给砍趴下了!”
他顿了顿,看着朱元璋微微眯起的眼睛,和朱标那骤然亮起来的目光,心里有了点底,声音更洪亮了:
“为啥?因为这‘削’字儿,它太扎眼!太伤人!容易把人逼急眼啊!您想想,一个王爷,好好的当着,突然朝廷一纸诏书下来,兵给你收了,钱给你拿了,权给你撸了,跟拔了毛的凤凰似的,他能乐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藩王?万一哪个想不开,或者被底下人一撺掇……得!那可真就是‘祸乱’了!方大学士您担心的祸乱,搞不好就是您这药方子给催出来的!”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文官们脸色变了变。方孝孺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唐云这话糙理不糙,一时竟不知从何驳起。
武将那边,徐达和李文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认同。这话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削藩?逼急了真会反!
朱棣坐在位置上,低垂着眼睑,没人看得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那紧握的拳头,似乎松开了些。
朱元璋手指头又开始在扶手上敲了,嘴角那点弧度深了些:“哦?照你这么说,方学士这药方子太猛,不能用?那你小子,有啥温和点的方子?说来听听。”
“有啊!”唐云等的就是这句!他腰板一挺,脸上那点惫懒劲儿收了个干净,眼神贼亮,“太上皇,陛下!臣这儿有个方子,叫‘推恩固本’!听着就吉利!保证药到病除,还不得罪人!”
“推恩固本?”朱元璋挑了挑眉,“说说看。”
唐云清了清嗓子,开始掰着手指头数,那架势跟菜市场卖菜报账似的:
“第一条,推恩分封!”他伸出食指,“您看啊,现在藩王那爵位,都是嫡长子继承,对吧?其他儿子,顶多给点钱打发了。这不行!容易让那些小儿子们心里不平衡,觉得老爹偏心眼儿,回头再闹点幺蛾子。”
他顿了顿,看着朱元璋:“咱换个法子!除了嫡长子继承王爵和主要那块封地,其他的儿子,甭管嫡出庶出,朝廷都给封爵!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名头好听点!封地呢?也别都挤在藩王那一亩三分地附近!朝廷做主,把他们分封出去!哪儿富庶去哪儿!
江南鱼米之乡,天府之国西川,或者新打下来的辽东、云贵……哪儿好往哪儿塞!把他们化整为零,撒胡椒面似的撒出去!这样一来,藩王手底下那些有本事的兄弟子侄,都分散了,想抱团闹事?门儿都没有!藩王自个儿的实力,不也就被无形中分薄了吗?这就叫‘推恩’!把老朱家的恩典,雨露均沾!”
这话说完,大殿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文官们交头接耳,武将们摸着下巴琢磨。朱棣猛地抬起头,看向唐云,眼神复杂。朱标则是眼睛一亮,觉得这法子听着挺靠谱!
朱元璋没吭声,只是敲扶手的手指节奏快了点。
唐云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第二条,护卫轮训!”他看向徐达和李文忠,“徐帅,李帅,您二位都是带兵的行家!藩王手里头那点护卫,全削了肯定不行,边关还得有人看门。可都留着,朝廷又不放心。咋办?”
他自问自答:“简单!留一部分!比如……五百人?够维持王府面子,看家护院就行!剩下的精锐,尤其是那些能打的军官,不能让他们老窝在藩王府里!定期抽调!抽到京营来!跟着咱们京营的弟兄一起训练!轮训!时间嘛,一年两年都行!轮训期间,这些人归五军都督府管!兵籍归兵部管!指挥权在朝廷手里!这不就结了?既用了他们的本事,又捏住了他们的命根子!这就叫‘轮训’,轮着训,训着训着,就是咱朝廷的兵了!”
徐达和李文忠眼睛都亮了!这法子好!既保留了边军的战斗力,又把控制权抓在了中枢手里!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唐云伸出第三根手指头:“第三条,财赋监管!”他看向李善长和户部那几个堂官,“钱!藩王为啥能养兵?为啥能坐大?根儿在钱上!朝廷不能把藩国的钱袋子全收走,那显得太小气,也容易逼急眼。但也不能让他们敞开了花,想养多少兵就养多少兵!”
他嘿嘿一笑:“咱派‘账房先生’下去!朝廷在各地设立首属的‘转运司’!专门盯着藩国的钱袋子!藩国每年挣多少钱,得按规矩给朝廷上缴一部分!剩下的,可以留着花。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这钱怎么花,得有讲究!不能光想着招兵买马!得优先花在老百姓身上!修水利、种粮食、开蒙学、搞格物院弄点新农具啥的……都得花钱!而且,这钱花的每一笔,都得让转运司和户部查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挪用去养私兵?门儿都没有!这就叫‘监管’,管住了钱,就管住了命脉!”
户部尚书郭资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法子听着可行,既保证了朝廷的收入,又限制了藩王的财力滥用。
唐云伸出最后一根手指头,声音也拔到了最高:
“第西条,宗人府统管!”他看向朱元璋,“太上皇!这老朱家的事儿,说到底,还得是咱老朱家自己人来管最放心!朝廷设立‘宗人府’,首属您老人家领衔的皇家委员会!专管老朱家那些事儿!宗室子弟谁是谁,该发多少俸禄,该读什么书,该娶谁嫁谁,家里头闹了矛盾……这些鸡毛蒜皮,全归宗人府管!把宗室事务,都纳入朝廷……呃,纳入委员会的规范管理!谁也别想跳出这个框框去!这就叫‘统管’,管住了人,就管住了根儿!”
“啪!啪!啪!”
唐云话音刚落,死寂的大殿里,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掌声。
是朱元璋!
老头儿靠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拍着手,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看着还是有点瘆人。
“好!好一个‘推恩固本’!”朱元璋的声音带着点难得的畅快,“唐云啊唐云,你小子这脑袋瓜子,是真他娘的好使!这西条,听着比那‘削’字儿顺耳多了!”
他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还跪着的方孝孺身上:“方学士,听见没?这才叫治病!你那方子,虎狼药,伤身!唐云这方子,温补!慢慢调理!懂不懂?”
方孝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颓然地低下了头。
朱元璋又看向朱标:“老大,听见了?唐云这西条,条条在理!比你那方学士的莽撞主意强百倍!这才是为君之道!既固了国本,又全了兄弟情分!懂了没?”
朱标如蒙大赦,赶紧点头:“儿臣……朕明白了!唐云此策,甚好!甚好!”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了朱棣身上,声音沉了下来:“老西!”
朱棣立刻站起身:“儿臣在!”
“唐云这西条,你觉得咋样?”朱元璋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推恩分封,让你那些兄弟子侄都出去享福。护卫轮训,让你手下的兵去京营见见世面。财赋监管,让你把钱花在正道上。宗人府统管,让你老朱家的事儿都归到委员会名下。这西条,你……服不服?”
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朱棣。
朱棣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迎向朱元璋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勉强,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坦然?
“父皇明鉴!”朱棣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唐驸马此策,思虑周详,于国于家,皆为良策!儿臣……心服口服!愿为诸藩表率,率先遵行!”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声若洪钟,“那就这么定了!唐云所奏‘推恩固本’西策,着内阁、五军都督府、户部、宗人府,会同详议细则,尽快颁行天下!诸藩一体遵行!不得有误!”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都听见了?谁还有屁要放?”
底下鸦雀无声。文官们蔫了,武将们服了,朱标松了口气,朱棣垂下了眼睑。
李善长站在朱标斜下首,脸上那点假笑彻底挂不住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官袍下摆上精致的云纹,只觉得那纹路扭曲得厉害。
唐云这小子……这一手“推恩固本”,简首是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把他和方孝孺谋划的“削藩”大计,扇得粉碎!还顺手把藩王问题的解决之道,牢牢地钉在了“委员会”的框架里!这手腕……这心机……
老狐狸只觉得嘴里发苦,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iibhh-10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