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突至时，苏梦正在美工区画全家福。雷声像巨人踩碎核桃的动静，王莉莉尖叫着钻到桌子底下。李老师匆忙拉上窗帘，但苏梦还是看见了那道劈开天际的闪电——惨白的光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极了妈妈舞蹈教室墙上的剪影。
"你爸爸提前来接你了。"李老师把蜡笔收进印着向日葵的盒子。苏梦透过窗户看见爸爸站在雨里，没打伞，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他的白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背上，脊椎骨节清晰可见，像一串即将散落的佛珠。
画室的门虚掩着，苏梦看见爸爸跪在那幅未完成的《星空下的舞者》前。画布上的妈妈悬浮在靛蓝色夜空里，裙摆化作星云，但面部只有模糊的轮廓。爸爸的调色盘掉在地上，群青与赭石混成污浊的泥浆，浸透了他卷起的裤脚。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穿黑西装的男人背对着门。苏梦认出这是爸爸的律师朋友，上周来过家里吃晚饭，当时他盯着妈妈的空座位喝了整整一瓶红酒。"肝癌晚期，己经转移了。老苏，你得住院..."
爸爸的咳嗽声像砂纸摩擦木板。苏梦数着咳嗽的次数，超过二十下时她推开了门。两个大人同时僵住，律师叔叔迅速抹了把脸，爸爸则试图用身体挡住画架上沾血的纸巾。
"梦梦怎么不敲门？"爸爸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苏梦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的颜料——不是画油画用的丙烯，而是妈妈梳妆台里的那支珊瑚色口红。上周她发现这支口红被放在画室的小冰箱里，和爸爸的胰岛素针剂放在一起。
律师叔叔离开后，爸爸突然开始疯狂地修改画作。他用刮刀铲掉妈妈裙摆上的星星，重新调制的颜料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这是妈妈演出服上的亮片颜色。"他边说边在废纸上试色，手腕抖得像个帕金森患者。苏梦安静地坐在颜料箱上，看爸爸把妈妈的面部轮廓又描了一遍，这次用了掺金粉的钛白。
雨停时，爸爸终于放下画笔。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苏梦立刻认出这是妈妈的舞台剧照合集。相册第三页夹着医院诊断书，日期是去年春天——妈妈车祸前两周。苏梦早就认得"转移性乳腺癌"这几个字，自从在爸爸床头柜发现那些药瓶后，她就在幼儿园的电脑上查过所有相关词条。
"今晚想听哪个故事？"爸爸合上相册时，一张照片飘落在地。苏梦抢先捡起来，是妈妈在《吉赛尔》第二幕的造型，雪白的纱裙上沾着人造露水。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止痛针剂量加倍"和一组电话号码。
"《睡美人》。"苏梦把照片塞回相册。这是妈妈最后演出的剧目，当时她带着锁骨下方的术后疤痕扮演紫丁香仙子。爸爸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他走到音响前放入黑胶唱片，柴可夫斯基的旋律立刻充满画室。去年圣诞夜，妈妈就是随着这段音乐在客厅里教她跳基本舞步，爸爸用拍立得记录下的照片至今贴在冰箱门上。
唱片跳到第三分钟时，爸爸开始教苏梦调色。他握着她的手把钴蓝和钛白混合，说这是妈妈眼睛的颜色。"要加一点点群青，这样才有生命力。"他的呼吸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掌心的温度比平时高得多。苏梦偷偷瞥见垃圾桶里撕碎的住院通知书，碎片上还沾着番茄汤的污渍。
深夜，苏梦被画室的灯光惊醒。透过门缝，她看见爸爸跪在画前，用妈妈的口红在画布角落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慢，仿佛每个笔画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当爸爸终于踉跄着站起来时，苏梦看清了那行小字："致我的两位舞者，愿星光永不熄灭。"
第二天清晨，苏梦在厨房发现爸爸伏在餐桌上睡着了。三份早餐依然整齐摆放，妈妈的松饼上凝着冰凉的蜂蜜。冰箱贴压着的便签写着："带梦梦体检，心外科复诊，买草莓。"最后一行被反复划掉，隐约能辨认出"止痛药"和"化疗"的字样。
去医院的路上，爸爸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车。他让苏梦数路边新开的樱花，自己却不断查看手机日历。苏梦发现他标记了三个红色圆圈，分别是下周三、西月十五号和五月六号。最后一个日期旁边画着小星星，那是妈妈生日。
"心脏杂音比上次明显。"穿白大褂的阿姨用听诊器贴着苏梦胸口时，眉头皱得像揉皱的素描纸。爸爸的手突然紧紧抓住检查床边缘，指节泛出青白色。"需要增加β受体阻滞剂的剂量，最好提前考虑手术方案..."
回家的公交车上，爸爸一首望着窗外流动的云。苏梦数着他太阳穴跳动的频率，比正常速度快了至少二十下。当报站器说到"文化宫"时，爸爸突然站起身，差点撞到扶手杆——那是妈妈生前最后演出的地方。
晚餐时爸爸做了罗宋汤，妈妈最拿手的菜。他往苏梦碗里舀了太多酸奶油，白色漩涡像微型银河。"妈妈说你该多吃点。"他对着汤锅说话，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苏梦注意到炉台上摆着妈妈常用的那套量勺，最小的茶匙上还留着她的牙印——去年冬天她曾用这个勺子喂妈妈吃过药。
临睡前，爸爸给苏梦读了新故事。不是童话书里的，而是他自己写的《星星公主》。故事里的小公主每晚乘着彗星旅行，把星光编织成舞裙。"就像妈妈那样。"爸爸合上笔记本时，台灯照出他眼底的血丝，像画布上炸开的朱砂色颜料。
苏梦假装睡着后，听见爸爸在走廊打电话。"...孤儿院绝对不行...远房表姐...至少等到..."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女声，爸爸的回应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鸽子："...心脏手术的钱我会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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