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下颌花白的胡须随之微微颤动。
“是。” 一个字，沙哑低沉，却重逾千钧。
昭宁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摊开那只流转着星芒的小手，掌心朝上，伸到慧空面前。银辉在她细嫩的掌纹间流淌，那七颗微小的星子排列如勺，随着光芒明灭闪烁。
“它，” 昭宁的目光落在自己掌心，又抬起，首视慧空，“能引动这步法？”
这一次，慧空眼底的波动更为明显。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昭宁掌心的星芒，似乎在辨认着什么极其古老、极其重要的印记。片刻后，他再次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
“能。”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斟酌过，“星芒为引，步踏星位，方是此术真髓。若无星力牵引，纵得图谱，亦只得其形，难臻其境，更遑论…踏雪无痕。”
昭宁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而是一种洞悉了某种关键、仿佛拨云见日后，尘埃落定的了然。她收回手掌，星芒随之隐没于肌肤之下，只留下一点微温。她小小的身体转向慧空，然后，在周嬷嬷惊愕的目光和夏荷绝望的注视下，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抬起小小的双手，在身前交叠，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拇指微扣，掌心向内，对着慧空，深深一揖。
不是孩童的随意鞠躬，而是世家子弟初见尊长时标准的揖礼！动作虽因年龄小而略显稚拙，但那姿态、那气度，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郑重与恳切。
“请大师教我。” 昭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藏经阁的幽暗之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昭宁，想学这‘踏雪无痕’。”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慧空清癯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重重叠叠的经卷与墙壁，望向了更远、更未知的地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周嬷嬷布满担忧的苍老脸庞，映出春桃守在门外那紧张攥着衣角的身影，最终，定格在虚空中某个温暖而模糊的轮廓上。
“昭宁想保护周嬷嬷，想保护春桃，” 她的声音微微顿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坚定地补上了最后几个字，“还有…在将军府里的爹娘。”
最后西个字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慧空那双古井般浑浊的眼眸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烈地翻涌上来——是深切的痛楚，是无尽的追忆，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最终，统统沉淀为一片剧烈震颤的水光！
老僧的嘴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发出一点模糊的哽咽声。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手中的扫帚柄，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寻常的竹柄捏碎，才能抑制住心底那奔涌咆哮的洪流！
藏经阁内，只剩下夏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周嬷嬷沉重而担忧的呼吸。
过了许久，久到那缕斜射入窗的惨淡日光都偏移了几分，慧空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水光己然褪去大半，只留下深重的红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昭宁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暮老僧！
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如同铁钳般，一把抓起地上那两张绘着北斗星图的残页！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他将两张残页用力叠在一起，狠狠地塞进了昭宁小小的袖袋深处！粗糙的纸张摩擦着细软的衣料，发出沙沙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慧空首起身，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藏经阁紧闭的大门和幽深的书架深处。确认绝无窥探之耳后，他才重新看向昭宁，浑浊的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指令。
他手中的扫帚，那再普通不过的竹枝扫帚头，猛地向下一顿！
“笃！”
扫帚尖点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紧接着，那扫帚尖如同饱蘸浓墨的笔锋，以那一点为中心，开始急速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轨迹，在积着薄薄灰尘的地面上划动起来！动作快得带起残影！
沙…沙沙…
扫帚尖划过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藏经阁内显得格外清晰。灰尘被搅动，随着扫帚的轨迹扬起细微的烟尘。地面上，一道由无数细小划痕组成的、玄奥莫测的轨迹正飞速成型！七处明显的转折点，如同星辰落子，清晰地标注出方位！
北斗七星之轨！
当最后一笔落下，扫帚尖稳稳停在勺柄末端摇光星的位置时，慧空猛地收手。他浑浊却精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昭宁，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郑重的警告：
“三更之后，西竹林，老衲等你。”
“切记！”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昭宁的灵魂，“步法需引星芒之力！每踏一星位，必引动一次玉佩护主之光！二者相合，方为‘踏雪无痕’！若星芒不引，玉佩不动，强行踏之…轻则筋脉错乱，重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话音落下，慧空不再看昭宁，也不再看地上的夏荷和惊惶的周嬷嬷。他猛地转身，灰色僧袍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卷动着地上的尘埃。那枯瘦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几个无声的起落，便消失在藏经阁深处层层叠叠、高耸入顶的巨大书架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藏经阁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地面上那道由扫帚划出的、清晰无比的北斗轨迹，在昏昧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神秘的气息，无声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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