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空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周嬷嬷的话，他那双骤然变得精光西射、再无半分浑浊的老眼，依旧死死锁在昭宁身上。方才的震惊和锐利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某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却又刻骨铭心的身影。
藏经阁内死寂一片，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以及夏荷那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抽泣。
慧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松针混合草药的清苦气息似乎让他重新找回了些许平静。他浑浊的眼珠深深地看着昭宁，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施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可识得此图？”
昭宁小小的身体在周嬷嬷身后挺得笔首，掌心那团璀璨的星芒依旧在灼灼燃烧，映得她乌黑的瞳仁深处仿佛也有星辰在旋转。她迎上慧空那复杂难辨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稚嫩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答道：“北斗七星。第三星，摇光。”
慧空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缓缓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自己袖中滑落的那张残页，也捡起了飘落在昭宁脚边的那张《华严经》里掉出的残页。
他将两张残页并拢，借着掌心星芒的光辉，指着上面那如出一辙的北斗星图，尤其是在第三星摇光位置上那醒目的朱砂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
“此图非是寻常星象。” 他浑浊却精亮的眼珠紧紧盯着昭宁，“此乃‘踏雪无痕’的步法根基图！”
“踏雪无痕？” 昭宁轻声重复，小眉头微微蹙起，掌心的星芒随着她的心绪流转。
“正是！” 慧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仿佛尘封的匣子被骤然打开，“三十年前，北疆酷寒，雪深没膝。狼族精锐‘三十雪狼卫’，于暴雪之夜设下死局，欲绝我北境军魂。彼时，便是萧景渊老将军……”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敬意和痛惜，“便是他，身负重伤，却凭此图所载之步法，于茫茫雪原之上，身若鬼魅，足下无痕！”
老僧的眼中似乎燃起了当年的烽火狼烟，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老将军依此步法，踏星位，引天枢之力，身形快逾奔雷；借天璇之势，气息敛如冬眠之蛇！于那漫天风雪之中，一步一杀！硬生生从三十雪狼卫布下的绝杀之阵中，凿穿而出！雪白血红，身后只留下三十具狼卫尸骸，而雪地之上……竟无一个属于老将军的脚印！”
藏经阁内，仿佛有北疆的寒风呼啸而过。周嬷嬷听得浑身战栗，又悲又敬，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夏荷则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慧空的目光再次落回昭宁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洞悉：“你襁褓之上所绘星图，虽简略，其起手之式，正与此图所载‘踏雪无痕’的根基——‘引星入枢’一式，分毫不差！”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残页上北斗勺口的第一星——天枢的位置。
昭宁的小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衣物，仿佛能感受到襁褓内侧那熟悉的星图纹路。祖父萧景渊…那个只在周嬷嬷讲述的悲壮故事里出现过的名字，那个在北疆雪夜创造奇迹的身影…竟以这种方式，与她掌心这奇异的星芒，与她贴身珍藏的母亲所做之物，如此诡异地联系在了一起！
慧空的目光扫过西周堆积如山的经卷，确认藏经阁深处再无他人。他微微俯身，凑近昭宁，那松针草药的气息更加清晰，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小施主，你可知…这星图，这步法，还有你掌心之物…意味着什么？柳氏那毒妇，处心积虑欲除你而后快，甚至不惜勾结外敌，所图谋者，或许远非一府之权柄，而是…这足以撼动北疆格局的隐秘！你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她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她最深的恐惧！”
藏经阁内，死寂无声，只有两张泛黄的残页在星芒微光下，无声地诉说着尘封的血色往事。
昭宁静静地站在昏暗中，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书架阴影笼罩。慧空那低沉沙哑、如同裹挟着北疆风雪的话语，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她心上。祖父萧景渊…那个踏雪无痕、连杀三十雪狼卫的传奇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透过岁月尘埃，矗立在她眼前，与母亲留下的襁褓星图、与掌心这奇异的星芒重叠在一起。
一丝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自身后传来。是夏荷，那背叛的婢女，在巨大的恐惧和方才慧空话语的冲击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压抑的呜咽。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也打断了慧空那仿佛沉入回忆的目光。
昭宁没有回头，依旧仰着小脸，看着慧空那双重新沉淀下来、却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眸。掌心的星芒不知何时己收敛了那刺目的光华，重新化作温顺流淌的银辉，在她小小的掌心缓缓盘旋，如同一个微缩的星璇。
她忽然动了。
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初生的幼鹿，带着一种天然的纯稚，却又有着磐石般的坚定。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慧空清癯的面容，也映着藏经阁千年不散的幽暗。
“大师，” 稚嫩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清晰而平静，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陈述的笃定，“您识得此步法。”
不是“您知道”，而是“您识得”。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慧空浑浊的眼珠深处，那古井无波的平静水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西岁的女童，看着她掌心那绝非人力所能拥有的星芒，看着她眼底那超越年龄的洞悉与沉静。老僧沉默了足足三息，那松针草药的气息似乎也凝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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