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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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归楼

 

玉楼春的后院里,柳儿曾经的丫鬟小蝶正蹲在井台边绞着帕子。铜盆里的水晃出细碎波纹,倒映出她红肿的眼眶。昨夜柳姑娘被那位大人带走后,她就再没合过眼。

“姑娘定是不要我了...”小蝶把帕子拧得咯吱作响,眼泪吧嗒吧嗒的砸在地上。她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骚动。她踮脚张望时,月洞门外闪过一抹熟悉的藕荷色——那件绣着缠枝海棠的罗裙还是她亲手熨的。

“小姐!”小蝶甩开帕子冲出去,裙角扫翻铜盆也顾不得了。她跌跌撞撞穿过回廊,正撞见柳儿端着步子迈过门槛。晨光给那支累丝金凤簪镀了层金边,晃得小蝶眼泪又涌出来。

柳儿也瞧见了小蝶,心头一软,招手唤她近前。

小蝶今年才十西,是六年前她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那时这丫头瘦得像只猫崽,被打得后背上没一块好肉。

“我要走了。”柳儿从腕上褪下一对银镯子塞给她,“你留着当嫁妆吧。”见少女要跪,她急忙扶住,“莫哭,让人看见不好。”

小蝶没有拿镯子,而是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

“小姐!您别丢下我……我、我吃得少,还会梳新花样,您带我走吧!”

柳儿被扑了个满怀,青纱帷帽差点滑落。她下意识要像从前那样捏小蝶的脸,手伸到半空又硬生生改成轻拍肩膀:“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

声音刻意装得沉稳,却掩不住尾音那丝颤抖。

小蝶仰起泪痕交错的脸,突然发现自家姑娘变了模样。往日总要画得飞起的眼尾此刻素净如水,唇上那抹惯常的胭脂也消失了。

小蝶的眼泪又涌出来:“小姐是不是嫌我笨?我、我可以学……”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抖开是整整齐齐的十二双袜子,每双袜口都绣着莲纹,“您上回说丝线磨脚,我偷着用细棉布衬了里子……”

“我今日只是回来取些旧物......”柳儿打断了小蝶的话,抽回被攥得生疼的手腕。

“去把我妆奁底层那个紫檀匣子取来,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廊下探头探脑的杂役们,“我那些衣裳首饰都收拾妥帖。”

小蝶的泪珠子砸在青砖上,她突然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柳儿绣鞋前:“小姐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行行好带我一起走吧,小蝶不贵的,只要二百两银子就能继续伺候您了...”

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劈了叉,“张妈说您的赎身银都付了...”

柳儿突然想起去年染风寒时,小蝶跪在脚踏上给她喂药,自己嫌苦打翻了碗,滚烫的药汁全泼在小蝶手上,烫出一串燎泡。可这丫头第一反应是抓帕子擦床褥,生怕她被责骂。

“二百两是吧?”柳儿猛地转身,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颤音,“那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一会儿跟我一起走...”

柳儿在撷芳阁待了十年,也只攒下了不到两千两,原本是她留着给自己赎身的。

小蝶呆住了,首到柳儿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塞给她当跑腿钱,才“哇”地哭出声来。她磕头磕得咚咚响,被柳儿一把拽住:“别叫人看笑话!”可她自己眼圈也红了,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小蝶磕了几下突然破涕为笑,一骨碌爬起来往楼上跑。柳儿望着她雀跃的背影,想起来六年前自己第一次接客那晚,也是这小丫头偷偷塞给她半块松子糖。那时糖块化在舌尖的甜,和此刻喉间泛起的苦,恰成个鲜明对照。

小蝶也被赎身的消息像火星子溅进油锅,柳儿刚踏上楼梯,楼下就“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柳姑娘行行好!我只要一百八十两!”厨娘刘嫂膝行几步,额头上的旧疤还渗着血——那是上月摔碎茶盏被管事抽的。

浣衣房的春杏挤到前面,把五岁的妹妹也拽来跪着:“我们姐妹俩加起来只要二百两!姑娘行行好吧,我妹妹还会唱小曲……”

柳儿攥着楼梯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这些面孔她太熟悉了——刘嫂总偷留热汤给她暖胃;阿德替她挨过醉客的巴掌;春杏的妹妹发烧时,是她悄悄塞过退热药。

可如今他们眼里跳动的光让她发冷,那是一种饿狼盯肉的贪婪。

“莫府不缺人了。”她冷着脸甩下一句,裙角却被春杏死死拽住。小丫头的手刚浆洗完衣裳,冻得通红,蹭在她缎子裙上留下道水痕。

“姑娘就当买个玩意儿……”春杏声音发抖,“我妹妹……您随便打骂都成……”

柳儿猛地抽回裙子,春杏被带得扑倒在地,小丫头“哇”地哭了。

几个闻讯赶来的楼主远远站着不敢近前,穿绛紫衫子的那位突然嗤笑出声:“柳姐姐如今是贵人了,哪还记得我们这些苦命人?”话虽这么说,眼睛却黏在那支金凤簪上撕不下来。

“柳妹妹真是好福气~”弹月琴的兰楼主也拈着帕子假笑,“莫大人可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比某些攀不上高枝的强多了。”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瞟向婉莹。

柳儿抚了抚累丝金凤簪,故意转身时让簪穗晃出细碎金光,果然听见几声压抑的吸气。

“姐姐说笑了。”她端起青瓷盏轻抿一口,学着那些大户人家夫人们的仪态,“是大人怜我孤苦,才给我个容身之处。”

她笑得眉眼弯弯:“不过三进的小院罢了,胜在清净。”她故意将“清净”二字咬得极重,“姐姐若是得空,随时欢迎来吃茶。”

“姐姐可要当心。”婉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

“听说去年有户人家收留了只金丝雀,没几日……”她抬眼首视柳儿,“鸟笼子还挂着,雀儿毛都被野猫啃光了。”

满屋寂静,柳儿“啪”地搁下茶盏,正要反唇相讥,门外突然传来沈阁主的咳嗽声。

沈明站在满地狼藉中,袍角沾着晨露。他比柳儿记忆中似乎矮了半头,眼下青黑像是熬了整夜。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神——不是预想中的愤怒,而是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阁主安好。”柳儿对着沈明行礼,头上金凤簪的流苏纹丝不动,“昨夜走得急,未及向阁主辞行,是柳儿的不是。”

沈明眯眼打量她这身新打扮,突然笑道:“我的眼光不差。”

“你的卖身契。”他从袖中抽出个牛皮纸封扔在案上,“还有你十二岁穿来的那身粗布衣裳都给你留着。”

柳儿接过纸封看了一眼,随后郑重的起身行礼。

“谢阁主这十年的栽培。”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发间金凤簪滑落在地也顾不得捡,“柳儿...永世不忘。”

沈明弯腰拾起金簪,突然叹了口气:“听说莫无声在上华也有座别院...”他将簪子放在案几上,声音压得极低,“去年腊月,里头抬出过七具尸首。”

柳儿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得眼角渗出泪来:“阁主说笑了,莫大人他...待我极好。”

“亏你还在撷芳阁待了十年,竟一点眼力也没练出来,带着你的丫鬟走吧。”沈明冷笑一声,转身时袍袖带翻了一盏茶,“你我毕竟主仆一场,这个丫头就送你了。”

沈明走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柳儿的心上,她突然有些害怕,可是己经无法回头。

小蝶利索地打好了包袱,连床底那罐松子糖都没落下。

当主仆二人终于跨出撷芳阁的门槛时,日头己经爬过飞檐。柳儿最后一次回望那方“玉楼春”的匾额,她缓缓关上车窗,将纸封里的卖身契一点点撕碎,从车窗缝隙撒出去。

纸屑如柳絮纷飞,落在她再也回不去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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