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松针的苦香漫过来时,林惊鸿的睫毛正沾着血珠。
她数着脚下的青石板缝,第七块砖的裂痕里还凝着半滴自己的血,像朵开败的红梅。
“鸿儿?”顾清崖的声音裹着风撞进耳里,带着她熟悉的低哑。
他的手掌始终虚虚护在她后腰,甲和乙架着老张走在五步外,衣袍被山风掀起时,能看见甲腰间那柄染血的短刀——那是方才替她挡下命傀爪击时留下的。
林惊鸿刚要应,眼前突然泛起血雾。
不是山谷里那种黏腻的红,是更浓更稠的暗赤,像被人拿浸了血的布蒙住了眼。
她踉跄一步,撞进顾清崖怀里,鼻端立刻漫开铁锈味——是他肩伤渗出的血,混着她自己七窍里淌出的细流。
“鸿儿!”顾清崖的手臂猛地收紧,带着她踉跄退到路边,玄色暗纹披风将两人裹成一团。
甲和乙几乎同时抽刀,刀刃出鞘的脆响惊飞了几只山雀,扑棱棱撞进雾里。
老张扶着树干喘气,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林惊鸿的脸。
血雾里浮起影影绰绰的轮廓。
林惊鸿眨了下眼,睫毛上的血珠砸在顾清崖手背,烫得他浑身一震。
这次她看清了——是十年前灭门夜的冤魂。
刘婶的脖子还歪在肩上,手里攥着被撕碎的绣样;阿福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拖在青石板上,正朝她爬来;最前面的是阿爹,胸口插着林策那柄淬毒的匕首,喉管被割开的地方还在冒泡泡,却努力张着嘴,发出嘶嘶的气声:“阿鸿...快闭眼...”
“不。”林惊鸿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阴阳眼在眼眶里发烫,像两颗烧红的炭球,要把她的眼窝熔穿。
阿娘临终前的话突然炸响在耳边:“鬼媒的眼是通阴的桥,桥断了,魂就散了。”可此刻这桥不是在断,是在疯长——那些本应被她封印的怨气,正顺着桥缝往她识海里钻。
“停下!”顾清崖的手掌按上她后颈,内力顺着大椎穴往里灌。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却压不住她浑身的颤。
林惊鸿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在她耳边:“老张,拿金疮药!甲,去林子里找干净的泉水!乙,警戒西周!”
“不用。”林惊鸿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
她盯着他眼底的血色,强迫自己扯出个笑,“我撑得住。萧景明...萧景明的人可能己经进了城,我若现在倒下——”
“萧景明的事有我。”顾清崖打断她,拇指抹掉她唇角的血,“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拿什么跟他斗?”他声音发颤,尾音却淬了冰,“鸿儿,我要的是活着的你。”
林惊鸿的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她跪在血里发誓要查清真相时,从没想过会有人把“活着”说得这么重。
可山雾突然浓了几分,雾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甲的刀尖立刻转向声源。
穿月白粗布裙的女子从雾里走出来时,甲的刀顿在半空。
她背着半旧的药篓,发间插着根木簪,腕上系着串晒干的艾草,见了明晃晃的刀刃也不躲,只抬眼扫了林惊鸿一眼:“阴阳眼撑了三刻?”
林惊鸿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女子的眼很淡,像山涧里的泉水,却让她想起阿娘藏在箱底的《阴阳志》——那本书里说,能一眼看出鬼媒状态的,要么是更厉害的鬼媒,要么是...
“你是谁?”顾清崖挡在她身前,声音冷得像淬了霜。
“苏瑶。”女子掀了掀药篓上的蓝布,露出几株带露的曼陀罗,“走江湖的医者,听说有人在林策的血潭里耗空了阴阳脉,特来看看。”她的视线又落在林惊鸿脸上,“七窍渗血,幻视冤魂,灵脉里缠着怨气——你这眼不是在看阴界,是阴界在啃你。”
林惊鸿倒抽一口冷气。
她试过用摄魂咒压制,用命理推演梳理,却从没想过“被阴界反噬”这种可能。
阿娘只说过鬼媒折寿,没说过会被自己的能力吞噬。
“那...能治吗?”顾清崖的手悄悄勾住她指尖,像怕她下一秒就会碎成烟。
苏瑶没答,转身往林子里走:“跟我来。”她的药篓撞在灌木上,发出沙沙的响,“再拖半个时辰,你这双眼睛就该开始看阳界了——到时候,活人在你眼里都是鬼。”
林惊鸿攥紧顾清崖的手。
山雾里的冤魂还在飘,但她突然觉得那些哀嚎远了些。
顾清崖的掌心很暖,暖得她眼眶发酸。
甲收了刀,乙扶着老张跟上,一行人踩着苏瑶的脚印往林深处去。
转过一道山梁时,苏瑶的药篓突然晃了晃。
林惊鸿瞥见篓底露出半卷泛黄的纸角,上面画着只圆睁的眼,眼尾勾着金线,像极了阿娘说过的“镇眼图”。
“到了。”苏瑶停在一处青瓦石墙的院门前,推开门时,风卷着药香扑出来。
林惊鸿望着门内那株老梅树,突然听见顾清崖在耳边低语:“别怕。”
她没说话,却悄悄把手指往他掌心里又蜷了蜷。
门内的阴影里,有个檀木柜半开着,隐约能看见几卷古籍的边角——其中一本的封皮上,用朱砂写着“阴阳眼解”。
青瓦石墙的院落里,老梅树的枝桠在风里簌簌作响。
苏瑶的药篓往石桌上一放,带起的风掀动了半开的檀木柜,那本《阴阳眼解》的封皮在阴影里忽隐忽现。
林惊鸿的指尖刚要触向柜角,顾清崖己先一步覆住她手背——他掌心还留着方才替她挡命傀时的薄茧,此刻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坐。”苏瑶抽出张竹椅推到林惊鸿膝弯,自己则跪坐在蒲团上翻那本泛黄古籍。
纸页摩擦声刺得林惊鸿耳尖发疼,她望着苏瑶指尖划过的朱笔批注,听见对方清冷的声音:“鬼媒一脉自唐时起便有记载,阴阳眼是通阴之桥,可桥太窄,活人魂魄挤不过去。”她忽然停在某一页,指节叩了叩画着镇眼图的纸页,“历代鬼媒要么早夭,要么疯魔,能活过三十的,全靠命理与魂力平衡——你最近是不是用了摄魂咒强行镇压怨气?”
林惊鸿喉间发苦。
三日前在林策的血潭里,她为了逼出那具藏在活尸里的阴魂,确实用摄魂咒捆住了七只三品怨鬼当引子。
当时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顾清崖的玄色披风己染透了血。
“魂力透支,命理线就乱了。”苏瑶合上古籍,抬头时眼尾映着梅枝的影子,“得用镇魂汤镇住乱窜的魂气。李伯,去取紫河车、夜交藤,再加三钱阴陵草。”
“哎!”院角竹帘一掀,李伯佝偻着背钻出来,腰间还沾着草屑。
他冲林惊鸿挤了挤眼,像是在说“别怕”,转身时却把药臼捣得咚咚响,“小丫头片子,上次给你治蛇毒的也是我,这回保准让你喝得舒舒服服。”
顾清崖的手指在剑柄上敲了两下,终究没说话。
他搬了张木凳坐在林惊鸿斜后方,玄色披风垂落如幕,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里——这是他的习惯,既能看清西周动静,又能第一时间挡住任何袭向她的危险。
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时,林惊鸿闻到了熟悉的苦腥。
李伯端来粗陶碗时,她望着碗底漂浮的阴陵草,突然想起阿娘临终前喂她喝的那碗安胎药。
也是这样的苦,也是这样的手,可阿娘的手温软,李伯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
“喝。”顾清崖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他俯身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血渍,“我尝过,不烫。”
林惊鸿这才发现他指节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竟真的先替她试了药温。
喉间的苦顺着食道往下滚,她却突然笑了:“顾大人何时学会当药童了?”
“从你第一次咳血开始。”顾清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药炉的沸腾声盖了个严实。
药汁入腹的瞬间,林惊鸿的识海突然清明了些。
那些纠缠的怨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散,她甚至能看清老梅树的枝桠如何在月光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
可当她抬头望向顾清崖时,他的眉眼仍蒙着层若有若无的血纱——那血光不是来自她的眼,是来自更深的地方。
“只是暂时压制。”苏瑶在一旁擦着药杵,“你体内的魂气还在和命理线较劲,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越挣越紧。”
林惊鸿攥紧了碗沿。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她的血脉往上爬,从指尖到手腕,再到心口——那是阴阳眼在躁动,像被关久了的困兽。
夜更深时,顾清崖守在门外。
林惊鸿躺在竹榻上,听着他偶尔的脚步声,渐渐沉入黑暗。
梦境里,林策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
他穿着十年前那身玄色锦袍,胸口的匕首还在淌血,却笑得癫狂:“阿鸿,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守住你的眼?这双眼睛要的不是平衡,是吞噬!”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脸,冰凉得像浸过尸水,“终有一日,你会用这双眼看穿所有人的命,然后...你会爱上这种掌控的滋味。”
林惊鸿想逃,脚下却像灌了铅。
阿爹的冤魂从她背后爬上来,肠子缠住她的脚踝;刘婶的绣样飘到她面前,上面的金线突然变成血丝,缠住她的脖颈。
她拼命挣扎,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在空中划动——那是摄魂咒的纹路,一道又一道,在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
“鸿儿!”
顾清崖的声音撞碎了梦境。
林惊鸿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见她指尖还凝着未散的咒印微光——那纹路深深刻在皮肤上,像被谁用刀刻的。
“做噩梦了?”顾清崖掀帘进来,手里还握着未出鞘的剑。
他的发绳散了,墨发垂在肩头,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林惊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她举起手,让月光照亮那道咒印。
顾清崖的瞳孔骤然收缩,伸手要碰,又在半途顿住——他怕自己的体温会刺激到她。
“我没动。”林惊鸿的声音发颤,“是它自己...自己在动。”
顾清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烫穿她的皮肤。
他另一只手按在她后颈,内力缓缓渡入,像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小兽:“别怕,我在。”
可林惊鸿知道,有些事不是“在”就能解决的。
她望着自己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掌,听见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那声音里,似乎还混着一丝极轻的、孩童的哭声。
天快亮时,林惊鸿靠在顾清崖肩头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个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喊:“阿娘——”
她猛地睁眼,顾清崖己抽出半柄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往门外走去。
晨雾裹着松针的苦香漫过来时,林惊鸿的指尖还留着摄魂咒的余温。
她望着院外被雾霭笼罩的山道,突然想起苏瑶说过的话:“阴阳眼要的不是平衡,是吞噬。”
而此刻,那阵孩童的哭声,正顺着山风,一点一点,渗进她的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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