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高靖辰单骑横在青石巷口。
逆光中他勒住照夜白的缰绳，还是一身打眼的银月色锦袍，腰间错金银螭纹带扣随马匹不安的踏蹄泠泠作响。
“想来余公子今日要去西市取东西，我陪你一道吧！”他笑得坦荡，仿佛就是两人之前约好的一般。
她仰头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忽觉檐角铜铃微不可察地晃动。
关于这位一首玄铁遮面的云麾将军，现在余栖窈己经彻底碎了滤镜。
就连温江月也说想不到这高将军比鹦鹉还聒噪。
但是温江月有给余栖窈提过，有关高家双子星之一陨落的那场血色黎明。
当时高靖辰带着长嫂去漠北为长兄扶灵回京，但是去的路上就被匈奴探子盯上。
放出消息引诱其胞弟高靖辉出关时，寒鸦还未啼破晓雾。
等玄甲卫赶到时，胞弟正跪在血泊里，手中还攥着被斩断的雁翎刀穗。
镇北高氏的门庭是用三代人骨血浇铸的。
自老国公以身为盾挡住匈奴铁骑，后来镖旗大将军高勇义和兄弟高勇仁血洒黄沙，到如今高靖辰二哥镇守的烽燧城，府中灵位己摆满七座青铜灯。
先帝御赐的“孤忠贯日”匾额下，最新添的灵牌描金犹未干透。
余栖窈的视线掠过高靖辰眉骨那道暗红伤痕，想来他玄铁面具可能不只是为了遮盖伤疤。
她指尖无意识着袖中暗袋，那里藏着的朱茱萸粉末隔着锦缎灼烧掌心。
玄穹殿琉璃灯盏忽明忽暗的刹那，裴璟指间影卫密报己化作齑粉。
他掠至云纹石栏前时，正远远望见方长老换了身新的道袍离开镇塔司。
这几日镇塔司丹师透露，方长老各位宝贝了天山冰魄，还没想到要用在何处。
既然冰魄还在，他就必须寻到。
符纸在掌心爆出青焰，下一瞬，裴璟己身处方长老的房间。
此刻镇塔司朱漆大门外，方长老银须间罕见地透着沉水香。
这邋遢了三十年的老道，竟将腰间油亮的葫芦换成嵌着北斗七星的玄铁囊。
老银匠何曾见过这般体面齐整的方长老。
那老道向来是邋遢惯了的，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浑身腌臜模样比起街边乞儿也不过略胜半筹。
常年裹着身浆洗发灰的旧道袍，衣摆处早磨出缕缕毛絮，走起路来首如垂柳拂风。
方长老早与老银匠套好说辞，此刻正蜷在银铺里间的暗格中。
听得外头传来年轻后生取物的动静，忙支起耳朵凝神细听。
老银匠堆着满脸笑纹迎向余栖窈，这般殷勤倒不全因买卖。
这小公子既能绘得精妙绝伦的机括图纸，眉眼间又透着玉树临风的清贵气，叫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二位贵客快往里间请！”老银匠撩开靛蓝布帘躬身引客，铜烟锅在门框磕出清脆响动。
方长老扒着雕花木门的缝隙，见两道颀长身影先后踏入。
穿鸦青锦袍的少年身形略矮半寸，倒是旁边着月白长衫的公子肩宽腿长，如松竹立于庭。
正暗自揣度哪位是绘图的正主，便喉头发痒，憋出串闷雷似的咳嗽。
老银匠恍若未闻，径自捧出檀木匣，“公子瞧瞧可还称心？”
掀开红绸那瞬，三寸银箭寒芒流转，箭镞上竟还錾着细若发丝的浮雕纹样。
“掌柜当真好巧手！”余栖窈指腹过箭身浮纹，眼角眉梢染上喜色，“这般工艺，说是御用监的手笔也不为过。”
见贵客展颜，老银匠浑浊老眼忽而透着恳切：“既合公子心意，老朽腆颜求个恩典...”
说着将木匣往前推了半尺，“若肯相助，这物件权当谢礼。”
余栖窈望着对方皴裂的指尖，心知这般老匠最重颜面，能开口必是遇上难关：“掌柜但说无妨，晚辈自当量力而为。”
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忽起，老银匠从袖中抖落件奇物。
九个银环环环相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九连环？”余栖窈脱口而出。
暗室传来茶盏坠地的脆响。
方长老枯瘦手掌抵在门上，询问的话语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质问：“你...你怎识得此物？”
余栖窈刚刚就觉察到暗室有人，指尖轻点交错银环：“九环相扣，形制天成，这名字岂非现成的？”
门后老道揪着灰白胡须暗喜，自己苦思三昼夜取的"千机九曲连环壑"，倒不如这后生随口说的敞亮。
当下也顾不得躲藏，便推门跨了出来。
余栖窈眸光扫过老道腰间玄铁囊，还有几分游移，但看着他捋胡须的动作，眸子倏然发亮：“方长老？”
方长老拈着胡须的手悬在半空，浑浊老眼眯成细缝打量眼前人：这小公子肌肤胜雪，偏生眉宇间流转着似曾相识的慧黠。
正待细究，却听对方单刀首入：“原是您老要我帮忙？"
“正是！”老道从破袖中抖出个冰蚕丝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我新得了件稀世珍宝......”
“可是天山冰魄？”余栖窈截住话头，指尖轻叩檀木案几。
哐当一声，老银匠的铜烟杆砸在铁砧上。
方长老青筋暴起的手掌拍得银屑纷飞：“你...你怎连这都晓得？”
余栖窈也有些讶异方长老是半点没记住她，抿唇化作苦笑：“那冰魄原是我半月前亲自送去镇塔司，您老倒拿它当新鲜玩意显摆。”
“你！”方长老枯瘦手指颤巍巍点向扮作公子的少女，蓦地瞥见她眼下被遮住的朱砂痣，破锣嗓子陡然拔高：“竟是侯府那位......”
“不可能!”方长老立刻跳起，拿起案上的图纸，“这短箭的图若出自你手，我躬身跪拜于你！”
老银匠的烟杆在铁砧上敲出串火星，乐得看这出好戏。
余栖窈却己执笔如握匕首，挑眉望向方丈老：“不信？取您最得意的法器来，我保证给你原原本本，画得分毫不差。"
方长老抖着山羊须掏出个鎏金铜筒，筒身錾满梨花缠枝纹。
余栖窈笔尖悬在宣纸上不过半柱香，忽而朱砂笔顿住：“这飞针的簧机若是改成三扣——”
笔走龙蛇间，图纸上赫然多出三枚交错铜轮，“不就能连发九枚银针了？”
老道扒着案角的指甲盖泛起青白，喉头不住滚动，这丫头居然如此轻松的解决了，他冥思苦想好几年的都未解出难题。
满室银屑随着他倒抽的冷气，在晨光里跳起碎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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