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荣王这位体察使,并没有任何要干涉长公主的意思。
于是这场浩劫在长公主和硕英军及城内所有人的努力下渐渐重见日光。
瘟疫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长安城外那片曾经的人间炼狱,如今只剩下焦黑的土地、新起的坟茔和劫后余生者麻木而坚韧的重建。
城内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救灾使忙着上表奏功,长公主的别院也少了几分凝重的肃杀。
荣王李岘的身体,在御医和名贵药材的堆砌下,略有好转,至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平息了些许,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苍白,依旧如影随形。
他奉旨“体察”的任务基本完成,回京的日期被他以“需好生将养”为由,一拖再拖。
他心中还有祈盼,想在这远远的长安城里再相见那个人一眼,又怕打扰了她的清净日子,将她也扯进这无底的深渊。
虽然他还留着这条命,但这条命却早己不是自己说了算,他的好皇兄呀,万岁金安面前谁又经得起诱惑呀。
算了不去想了,不过是熬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瘟疫过后不过小半月,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午后,长公主在别院的花园暖阁设下小宴,名义上是答谢几位在瘟疫后期、迫于城内舆论压力才勉强伸出援手的本地名医和乡绅。
这宴会,自然邀请了荣王这位身份尊贵的“体察使”坐镇。
黛玉赵西,并几个长公主的几个心腹同坐一起,让出席的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次瘟疫彻底将林黛玉绑在了长公主府这条大船上。
那,背后的林家呢,聪明人都尽是喜欢胡思乱想的自扰者。
而对于荣王来说,这却几乎是从京城到现在大半年来,与黛玉唯一有可能正式见面的机会。
消息传到荣王暂居的驿馆。他正倚在窗边,看着庭院里一株新绽的桃花出神。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听闻侍从禀报,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沉寂的眸子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是久违的期待?是深切的痛楚?还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然而,那光芒只是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嘲的清醒所取代。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回禀长公主殿下,本王…今日精神不济,恐难支撑宴饮,扫了诸位的兴致。心意领了,便…不去了。”
侍从垂首应诺,刚要退下,却又被荣王叫住。
“等等。”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目光飘向窗外长公主别院的方向,低声道:“替本王…备车。不必惊动旁人,去…去能远远望见别院花园暖阁的地方…即可。”
一辆不起眼的青呢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离长公主别院不远的一处僻静高坡上。车帘被掀开一角。
荣王李岘裹着厚厚的裘氅,在两名如影随形的灰衣暗卫无声的“护卫”下,勉强支撑着身体,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望向坡下那座精致华美的别院。
暖阁的雕花窗扇敞开着,隐约可见里面觥筹交错的人影。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越过那些模糊的面孔,瞬间捕捉到了那个身影——黛玉。
她坐在长公主下首稍远的位置,并未参与席间的寒暄。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外面松松罩着一件半旧的浅青色比甲,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鬓边那缕刺眼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的身姿依旧纤细,但却不再是在京时病西施般的柔弱无骨,而是像一株经历过风雪雷电后、虽显凋零却筋骨愈发坚韧的寒竹,挺首而沉静。
她的侧脸对着荣王的方向。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昭示着长久以来的殚精竭虑。
但她的神情,却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参与宴会的敷衍,甚至没有半分荣王想象中的悲戚或怨怼。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低垂,看着自己面前案几上的一道餐食,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杯沿,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衬得她周身气息更加清冷、孤绝。
那一刻,荣王多想像从前一般冲进沿着这条路,冲进暖阁里,坐在黛玉面前,与她像从前在林家一般嬉笑。
可是他不能,又或是他不敢,荣王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再次涌上喉头,他猛地用手帕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苍白的面颊因痛苦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身边的暗卫立刻上前一步,看似搀扶,实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控制。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暖阁中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眼中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思念?愧疚?疼惜?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颓然放下车帘,将自己重新埋入车厢的阴影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
“走吧…回驿馆。”
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苍白的脸,那刺眼的白发,那拒人千里的平静…还有他自己这副被皇权碾碎、连靠近都成了奢望的残破身躯。
不见,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这条被皇兄“珍视”着要“延年益寿”的命,他无法给她任何实质的帮助或保护,还有可能让她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同时,哪怕说他是胆小也好,其他也好,他也不敢面对黛玉眼中可能流露的审视、失望或冷漠——那比瘟疫更让他恐惧。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权力的缝隙里,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还活着,并且…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坚强地活着。
这就够了。
暖阁内,黛玉似有所觉,微微蹙眉,抬眼望向窗外那片高坡的方向。那里只有几株疏朗的树木和空荡的晴空,并无异样。
她很快收回目光,注意力重新在与同僚们的交杯换盏间,落回手中的餐食上。
荣王来的时机不好,她刚觉得天家实在无情之时,真见到了又不知道能聊些什么?
再聊之前在京中那些风花雪月,游山玩水,她刚历经了瘟疫的心,很难再回到从前那般天真烂漫的时候。
反而对于此刻的黛玉来说,荣王作为她半年前懵懂的有过好感的一个异性,又是此事的体察使,来不来,见或不见,于此刻的她而言,远不如城外一个安置点的柴火是否充足来得重要。
她端起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那缕白发,在鬓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也昭示着她此刻唯一的道路——向前,继续在废墟上,为活着的人,搏一个不那么绝望的明天。
曾经可以算是那么要好的两人,一个在权力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连靠近都需小心翼翼;一个在血与火的洗礼后心如磐石,眼中只有未尽的责任。
这场的“不见”,是命运最残酷也最温柔的安排。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acfcg-8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