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连死都不怕，那成，拎把刀，把罪魁给杀了，余下的人自然树倒猢狲散，也不必在这里当着你阿爹的面，要死要活的！”
陈乐旎冷静的声音，如一桶凉水，暂时浇灭了田大郎的怨愤。
他愣了下，像被她的话，亦或是现实狠狠打击到一般，满脸的苦涩。
“我何尝没想过，又何尝不敢，只是我这么做了，我的家人，我的亲友，说不定都得承受杨家的怒火，我一条贱命不可惜，但是，其他人呢？”
田大叔忍不住狠捶了下儿子的肩膀，又气又苦得喊道，“你是贱命，那你爹我呢，说这种话，是来挖我的心的么？只是欠个债而己，又不是什么大事，还了就是……”
一旁看药罐的少年听到这里，带着哭腔绝望道，“还什么？还不了的，阿翁、阿爹还有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呜呜呜……”
接下来，田家三人陷入了自家的愁苦中，几乎忘记院中另外一人的存在。
面对这样的场景，陈乐旎有些尴尬，却不得不开口。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欠了什么债，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这句话暂时打破了三人的苦恨。
少顷，西人围坐在堂屋里头，开始讲述他们田家苦难的源头。
前几年，蕲春天气异常，药农颗粒无收，生活难以为继之余，生产资料更是缺乏。
于是，杨世昌便假做好意，低利息放贷。
当时，田家也因药种和肥料短缺，便尝试借了一小笔。
原以为，等这波药材种出来后，便可以偿还那点钱财。
不料，从他们签字画押的那一刻开始，便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圈套。
明明借贷契书上月息不足三分，但加上各种名义的隐形费用，比如“头子钱”、“联甲钱”等等，硬生生将整体利息拔高了数倍。
然而，这附加费用还只是冰山一角。
杨世昌春季高价折放铜钱，要求药农们秋季以药材抵债。
到了秋季，便操纵药材市场压价收购，使得药农们手上的药物价值大幅度降低，以至于药农们必须还上远超于预估的药材。
例如田家当初借款十贯，需还等值十八贯的药材，而杨世昌通过压价使药材实际价值仅十二贯，这也是变相提高了利率。
听到这里，陈乐旎不由冷冷一笑。
“这杨世昌，明明可以硬抢，却愣是要做出一个由头朝人要，呵，还真是体面呢。”
田大郎苦笑一声。
“你以为挣点利息钱就完了，最糟糕的还在后头呢。当初签契约的时候，杨世昌在后面预留了土地抵押条款的空白，后期可以任意填写土地面积或价值，有些粗心的药农没注意到，后面没能及时还上利息，几辈人拼下来的祖产就这么没了。?”
陈乐旎不解道，“只是抵押，要是能还上本金和利息，应该能要回来吧？”
田大郎摇摇头，“肥肉到了饿虎口中，你以为呢？一旦有人想要赎回，杨世昌便勾结胥吏，伪造亲属异议文书，以‘亲邻未弃赎’为由，阻碍他们赎回。”
陈乐旎搜肠刮肚想了下，确实，《大宗刑统》有这么一条律文，“典卖物业，先问房亲，次问西邻”，意思是土地交易需优先询问亲邻。
“难为他们还能依法办事呀！呵呵！”?
陈乐旎忍不住讥讽道，明白了他们这是在故意钻法律的漏洞。
田大叔长叹了口气，接着补充道，“别说，我们这一开始借贷的，还算得了人家的银钱，有那么点好处。但后来的，可就惨了。”
陈乐旎疑惑道，“后来的？”
田大叔沉重得点点头，举例道，“比如尤五一家子，也没向杨世昌借过一文钱，他家的药田就莫名其妙成了抵押的了。后来，尤五发现，是杨世昌买通了县衙的人改了田契登记。尤五那个急性子，哪里耐得住，首接告了状。可是，官府的人同杨世昌是一伙的，不仅没主持公道，还反诬告尤五欠债不还，判了他六十杖，当场活生生打死了。尤五的浑家听说人死了，地也没了，买了一包老鼠药，一家子吃了顿饱饭，就这么上路了。”
陈乐旎听到这里，心神一凛。
她忍不住感慨道，“何必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谁知，田大叔接下来的话，更是刷新了她对邪恶的认知。
“如此死了倒也干净，尤五的女儿才刚满十二，便被杨家常来白鹿村的一个狗腿子看上了，趁着人家热孝，力逼要纳为妾室。就连尤五的小儿子，才十岁上，也不放过，说是送到杨府当小厮，吃香喝辣的额，可谁不知道，杨世昌那厮喜好男色，之前村里有个小男娃也被送了过去，回来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肉……唉……”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里头还有这般泯灭人性的龌龊事。
回忆起刚进村时瞥见的新坟，还有村口撞见那恶仆口中的话，她总算明白了。
“所以，你几座新坟是尤五一家子的，还有，田大郎的病，还有田小郎君脸上的伤，都是他们催债搞出来的。”
三人点点头，田大叔说道，“每个月都会来这么一次，还不上的，鞭子加身，还要再加利息，活生生打死的有几个，过后被逼得没法子，自己求死的更不在少数。唉，以前白鹿村多好哇，虽说日子也不怎么富裕，但大家见面就笑，左邻右舍，你帮我，我帮你，日子还算有盼头。如今啊，谁都是苦哈哈的，再过不久，说不定都成一座死人村了……”
陈乐旎问道，“既然在这里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不换个地方。”
田大叔苦笑道，“老弟怕是不清楚吧，成了佃户的话，若是没有主家同意的话，是不能轻易离开的。再说了，就算还不是佃户，那我们靠山吃山的，离开这地方，还能怎么活。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在熟悉的地方呢。”
沉默了一会儿，陈乐旎突然问道，“那尤大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这个，田大郎愁苦的脸上又是一阵怒火。
“那厮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叛徒，为了讨好杨世昌，将他弟弟要告状的事情提前知会了杨家的狗腿子，还把尤五好不容易搜集到的证据偷走了。害死了亲生弟弟一家人，他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光明正大得当了杨家的走狗了，如今拿着鸡毛当令箭，专门盯着我们这些人……”
陈乐旎不由得拳头握紧。
杨世昌固然可恶，但为了荣华富贵，害死了自己亲生弟弟一家人的叛徒却更加可耻。
她在心里下了个决定，“那就先拿那人开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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