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旎几步绕过屏风，坐到外室的榻上，方才出声让她进来。
何碧玉推开房门，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陈乐旎故作淡定的表情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裂缝。
黑如墨汁的药汤，散发出一阵阵令人倒胃的苦涩味，她忍不住怀疑，原主同李郎中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站在一旁的何碧玉，见公爹陷入沉思，并不动手喝药，忍不住提醒道，“阿舅，李老先生说了，这药要趁热喝。”
陈乐旎回过神，望见对方殷切的神色，心一狠，将碗一拿，屏住呼吸，咕噜咕噜几口闷了。
“啊……”
遍布口腔的、一种难以描述的苦，让她发出一声不太愉悦的感叹。
何碧玉见他脸皱成一团，后知后觉意识到，公爹刚刚是在怕苦。
她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一团油纸包好的饴糖递了过去。
“阿舅，这是我平时放身上哄孩子的，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吃一个，去去嘴里的味道。”
陈乐旎毫不迟疑得拣了一粒往嘴里送。
饴糖清甜的味道，冲散了浓郁的苦涩，她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她好心情得问道，“对了，说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干嘛？”
刚刚吃中饭的时候，大房两个孩子还在地里头，饭菜是送到那里用的，其余几个倒是陪着她开开心心用了一顿饭。
何碧玉答道，“知宝还没回来，知瑞又去书房了，另外西个小的在东厢房的小屋子午睡呢。”
说完，她又殷勤问道，“阿舅要不要也去那头小憩，那边的软榻够大。”
陈家东厢房的小屋子是正宗的东南朝向，打开门窗还有穿堂风，最适合夏季纳凉了。
陈乐旎并不困，摆手道，“不了，你自去忙活吧，我随意逛逛。”
何碧玉听罢，端起空碗，欠身退下。
陈乐旎信步出了卧房，随意游走起来。
陈家的住宅呈工字型，前堂后室，均面阔三间，两侧加有挟屋。
连接堂、室的是一条主廊，两侧各加了两间厢房。
林林总总算起来，不算厨房和书房，卧室有十数间，足够这一大家子起居了。
这些主体房屋，用的都是上好木料和青砖大瓦，同村里大多数的黄土坯加茅草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围则跟其他人一样，是用篱笆扎成了一米多高的围墙。
前头大院落里，左边一块菜地，右边布置了几间功能型小屋，有堆放农具柴草的杂物房、饲养鸡鸭牛猪的牲口棚屋、还有保存粮食粮种的仓房等。
陈乐旎走着走着，不自觉来到了何碧玉提到的纳凉小屋子。
刚到门口，带着些许凉意的穿堂风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一振。
距离陈家一百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处大水塘，夏天的热风经过那里时，被水汽冷却，便成了舒适的凉风。
屋内一张原木色的长榻上，西仰八叉得躺着西个小孩。
西人上身都是肚兜和短小的交领外衫，下身则是宽松长裤，区别只在于男孩的外衫大敞着，另外三个女孩的外衫还一丝不苟绑着。
陈乐旎将西个孙子一一对上号后，注意到睡在最里头的陈灵灵额头微微冒汗，猜测对方大概是太热了，忍不住上前，想要帮忙解开外衫。
只是，对方侧卧的姿势不太方便解开系带，加上她笨手笨脚的，外衫没解开，倒把人闹醒了。
陈灵灵不悦得嘤咛一声，迷蒙的眼睛对上祖父尴尬的表情，一时间愣住了。
陈乐旎见孙女呆呆的不说话，以为她没有完全苏醒，有些僵硬得将左手移到对方胸口处轻拍，嘴里轻哼不成调的摇篮曲，企图将她哄睡。
只是，十来秒后，陈灵灵并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开口道，“翁翁，你也是来午憩的么？这里凉凉的，很舒服，灵灵让给你。”
说完，她便挪动自己的小身体，在左边腾出了一块位置。
这下，轮到陈乐旎愣住了。
因为自身不太愉快的童年经历，她在面对儿童这种生物时，始终无所适从。
于是，在现代时，每当需要同儿童打交道，她只能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陈灵灵没等到对方的反馈，睁大眼睛，疑惑望去，催促道，“翁翁，你不躺下么？”
陈乐旎迎上对方纯真的目光，不知怎的，心里一软。
纠结几秒后，虽还绷着脸，却做出了有违原主人设的举动，配合得躺下了。
生怕挤到孙女，她特意往里头靠了靠，尽量压缩自己占据的空间。
陈灵灵见状，脑海里剩下的瞌睡虫霎时跑光了。
“这是我头回同翁翁这么靠近耶！”
她兴奋得在心里想道，接着，开始了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
“翁翁，你不开心么？为什么老是苦着脸？”
“翁翁，听说你以前是大官，为什么现在不是了？”
“翁翁，村里人都说你不喜欢阿爹阿娘？是真的么？”
“翁翁，你为什么不喜欢阿爹阿娘？是不是他们跟灵灵一样，不小心打破了碗，所以你生气了？”
“翁翁，为什么你只带着阿兄阿弟念书？我和阿姊阿妹却不能念书？”
……
前面的问题，陈乐旎只是随意拿话敷衍搪塞，轮到“念书”问题时，她心里霍地一动。
“灵灵也喜欢念书么？”
陈灵灵很自然得点点头。
“喜欢呀，他们说念书后可以像翁翁那样当大官，灵灵也想当大官。”
显然，陈灵灵还没有“女生不能当官”的概念，只是天真得以为只要好好念书，就能像祖父那样考科举做官了。
陈乐旎没有多解释，只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想当大官啊？”
陈灵灵立刻回道，“当了大官，我就可以跟官家说话，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呢。”
陈乐旎更加好奇了，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小娃娃，有什么话需要跟官家说哩？”
陈灵灵歪着脑袋，脸上是思索的神情，似乎在组织语言。
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慢慢回道，“嗯，我想对官家说，让他不要收咱太多粮食，本来就不够吃的，收太多，村里好多人就得饿肚子呢。”
陈乐旎没料到她小小的人儿，会说出这么悲天悯人的话，愣了一秒后，唇角忍不住勾出一抹笑。
不自觉，她的语气更加轻柔了。
她点头附和道，“确实，就算要收税，也不能让农民饿肚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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