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皇陵,夯土成丘,石兽狰狞。
八载风霜,在梅凌风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坚毅,也沉淀了眼底深处那抹不去的冰焰。
白日里,他与无数刑徒一起,搬运巨石,雕琢俑像,汗水浸透粗布囚衣。
夜晚,则在简陋的窝棚角落,盘膝而坐,心神沉入那片残破的丹田。
“指劲发于毫末,意动身随,快逾电光……心与气合,气与指合……指尖一点,刹那惊雷……”
余老爹临终传授的《刹那指》至高心法,早己烂熟于心。
每一次内息的运转,都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屈的意志,艰难地修复着被阎乐“倒反天罡”掌力震裂的经脉。
初时,内息如丝,稍动即溃,痛如刀绞。
扶苏送来的名贵药材,如同甘霖,滋养着干涸的脉络。
他咬牙坚持,如同愚公移山。
渐渐地,内息由丝化流,虽微弱,却坚韧。
这小小的进步,如同寒夜里的星火,照亮了他绝望的囚途。
他知道,离巅峰尚远,离复仇更远。
但至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废人。
他将那份滔天的恨意,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修复经脉的每一分力量。
扶苏的照拂,无疑是这份力量中,最重要的源泉。
他时常带来御史府的消息,带来梅长舒在天牢中尚算安稳的音讯,带来母亲和柚儿的叮嘱与期盼。
还有杏杏,扶苏听留在府上的宫女传话说,小妹虽年方十三,却天生丽质。
只是家中遭此大难,年幼的她时常郁郁寡欢。
梅凌风暗暗叹气,若不是赵高这恶贼,小妹早己许配了豪门贵府的公子,哪用得着留在梅家受苦。
骊山的月,缺了圆,圆了又缺。
又是两年过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一日,扶苏匆匆而来,神色却与往日不同。
少了那份沉稳,多了几分压抑的悲愤与深深的疲惫。
他屏退左右,与梅凌风在僻静处相对。
“凌风,”扶苏的声音有些沙哑,开门见山,“我要走了。”
梅凌风心头一紧:“走?去哪?”
“上郡。”扶苏深吸一口气,望向北方,“蒙恬将军处,三十万戍卒监军,助修长城。”
梅凌风愕然:“监军?为何如此突然?陛下怎会委派这等艰苦差使……”
扶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眼中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因为…我触怒了父皇。”
他缓缓道来,声音低沉,仿佛重述一场噩梦。
原来,秦始皇欲求长生不老,方士卢生、侯生等人,耗费巨资,却久无仙药。
这帮术士读过不少杂书,胆大妄为,常常私下非议天子,说他刚戾自用,欠缺仁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始皇听得传闻,龙颜震怒!认定天下儒生、方士皆以古非今,祸乱黔首!
遂下诏:
非秦记皆焚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焚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以古非今者诛!
扶苏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前仿佛又看到咸阳街头堆积如山的竹简被烈焰吞噬,看到那些因言获罪、被推入深坑的儒生绝望的眼神。
在扶苏的讲述中,千古奇闻“焚书坑儒”的画面,活生生展现在梅凌风眼前——
博士淳于越,仗义执言,引经据典,言“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秦始皇盛怒之下,斥其为腐儒,蛊惑人心!
同样任职博士的伏生恩师,私藏《尚书》十三卷,被下令鞭笞五十……
扶苏实在不忍见斯文扫地,忠良蒙冤,更担忧此令一出,天下寒心,根基动摇!
说到这,扶苏挺首了脊梁,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者的光芒,也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那一日,于章台宫外,扶苏长跪进谏。
“父皇!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陛下察之!”
扶苏引经据典,接着措辞道:
“夫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淳于越言虽激切,其心可悯。求父皇收回焚书之令,赦免诸生!”
梅凌风听得心惊肉跳,他能想象扶苏说出这番话语,首指分封与郡县利弊、甚至隐隐质疑始皇帝“师今”国策时,会引来何等雷霆之怒!
果然,扶苏眼中泛起痛楚的泪光。
当时秦始皇勃然大怒的情景,历历在目——
嬴政将扶苏的奏章掷于丹墀之下,怒斥道:
“竖子安知天下之事?尔所慕者,腐儒之道;尔所言者,亡国之论。
朕行郡县之治,书同文,车同轨,乃万世之基!尔竟敢以古非今,动摇国本!”
扶苏的声音带着哽咽,始皇帝那冰冷彻骨、不容置疑的帝王之音,仿佛就在耳边。
“汝为皇子,不习法令,不明朕心,反效腐儒妄议朝政,此风断不可长!
尔不思上进,留在咸阳,徒惹是非。
即日起,赴上郡!为蒙恬监军。无诏不得回京!
给朕滚去边塞!好好看看,朕的长城,朕的江山,是如何铸就的?
看看那些黔首,是更需要孔孟的仁义,还是大秦的法度!滚——”
说完,始皇帝再不看扶苏一眼,拂袖而去。
最后一声“滚”,如同惊雷,依稀还在扶苏耳边炸响。
扶苏孤独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面色惨白,眼中是理想破碎的绝望与对父皇的深深不解。
“凌风……”扶苏看着挚友,疲惫地笑了笑,那笑容萧瑟得像秋风卷走的黄叶。
“我…失败了。非但未能救下那些儒生,未能保住那些典籍……连我自己,也被放逐了。”
梅凌风心中翻江倒海,有对儒生遭遇的同情,有对典籍被毁的痛惜,但更多的是对扶苏的担忧与对始皇帝刚愎的无奈。
他用力握住扶苏的手臂,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公子……保重!”
扶苏反手重重握住他的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恳切:
“凌风!我此去北疆,归期难料。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赵高势大,阎乐凶残,梅伯父尚在狱中,御史府只剩女眷。
你内力尚未完全恢复,切不可莽撞复仇,莫要授人以柄!”
扶苏再三告诫道:
“等我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答应我!”
扶苏的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死死盯着梅凌风。
梅凌风看着挚友眼中那份担忧与沉重的嘱托,强行压下胸中激荡的恨意与冲动。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坚定:“公子,我答应你,我等你回来!”
扶苏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拍了拍梅凌风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这囚困挚友十年的骊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不舍与决心,毅然转身。
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北风卷起的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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