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雪落得无声。细密的雪粒被山风卷着,扑打在“松隐别院”紧闭的格栅木门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清冽得刺骨,混合着陈年松木、冷雪和一种更深的、如同被冰封千年的、混合着药草苦涩与檀香余烬的沉郁气息。庭院里,枯山水白沙被新雪覆盖,几块黝黑的景石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嶙峋的剪影。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掠过竹林的呜咽,如同幽魂的低泣。
茶室内。光线被厚重的竹帘过滤,昏黄而压抑。一方巨大的青石茶台占据中央,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屋顶纵横交错的深色木梁。空气里弥漫着顶级沉香清冷绵长的余韵,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源自角落轮椅上那个枯槁身影的、如同腐朽棺木般的沉沉死气。
谢远山深陷在宽大的轮椅中。一身玄色云纹锦缎长袍,衬得他枯瘦的身形愈发如同裹着华服的骷髅。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嵌着的眼珠浑浊、锐利,却又透着一股被病痛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长久折磨后的、近乎非人的冰冷与空洞。他的双手如同鹰爪,覆盖着松弛、布满褐色斑点的皮肤,此刻正死死抠着轮椅的乌木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一条薄薄的驼绒毯子搭在膝上,掩盖着那具早己失去活力的躯壳。陈管家如同没有温度的影子,垂手侍立在轮椅后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苏晚跪坐在茶台对面的蒲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苎麻茶服,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右臂冰冷的碳纤维护具。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的脖颈。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无波,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茶台上冰冷的青石和对面那个枯槁的身影。NM-7芯片的刺痛如同背景噪音,在神经末梢持续嗡鸣,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冰冷意志强行压制。
茶台上,器物己备。一只造型古拙、釉色如雨过天青的北宋汝窑茶盏,静置于青石之上,温润如玉。旁边是一柄黑釉兔毫建盏茶筅,几根竹丝束紧,透着岁月的温润光泽。一只素面紫砂茶罐,里面是谢氏珍藏的、价比黄金的宋代“龙团胜雪”茶饼碎末。一只青玉茶盏,一只白瓷水盂,一只铁釜在红泥小炉上无声吐纳着氤氲白气,水将沸未沸。
“苏小姐,”陈管家平淡无波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锥凿击,“老爷今日精神尚可。请您……点一盏茶。”
命令下达。空气重归凝滞。只有铁釜中水泡翻滚的细微声响,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苏晚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对面轮椅中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毒蛇般锁定自己的浑浊眼瞳上。没有言语。她微微颔首。左手伸出,指尖拂过冰冷的青石台面,落在紫砂茶罐上。罐盖开启,一股极其清冽、混合着陈年梅子与松烟气息的茶香幽幽散开。她用小玉则极其小心地量取出一小撮茶末。茶末色泽青褐,细如尘埃,在玉则中泛着内敛的微光。
水沸了。铁釜发出轻微的“蟹眼”声。
苏晚提起铁釜。滚水注入白瓷水盂,稍作降温。动作沉稳,水流如线,无声无息。水温降至约八十度时,她提起水盂,将热水缓缓注入汝窑茶盏之中。水流温润,沿着盏壁内旋,涤荡盏身。盏壁在热水的浸润下,透出更加温润内敛的天青色光泽。
涤盏毕。盏中热水倾入水盂。
苏晚再次提起水盂。这一次,滚水首接注入汝窑盏中,约七分满。热水在盏中微微荡漾,热气袅袅升起。
她放下水盂。拿起茶杯。左手三指稳稳托住盏底。右手执茶壶。目光低垂,落在盏中清澈微烫的水面上。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
点茶。开始了。
她的手腕悬停。茶筅的竹丝束悬于水面之上。气息沉入丹田。手腕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开始抖动!不是搅拌!而是如同蜻蜓点水!茶筅的竹丝束尖端极其快速、极其轻微地、如同雨打芭蕉般点入水面!
哒!哒!哒!哒!哒!
细密而清脆的击打声在寂静的茶室中响起!如同最精密的计时器!每一次点落都带起极其微小的水花!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手腕的抖动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茶筅每一次点入水面,都仿佛在唤醒沉睡的水分子!
盏中的水面,以茶盏点落处为中心,开始极其细微地、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般,荡漾开一圈圈几乎肉眼难辨的涟漪!
苏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腕的抖动频率越来越快!幅度却依旧控制在毫厘之间!茶筅点水的节奏如同密集的鼓点!哒哒哒哒哒!连绵不绝!
盏中的水,开始发生变化!
清澈的水面,在茶筅密集而精准的点击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无数极其微小的气泡开始在水面下生成、聚集!水色由清澈变得微微浑浊!如同初春融雪的山泉!
时机到了!
苏晚的左手极其稳定地托着茶盏。右手手腕的抖动骤然一变!由垂首的“点”化为水平的“拂”!茶筅的竹丝束不再点水,而是紧贴水面,极其快速、极其轻盈地左右拂动!如同春风吹拂柳枝!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美感!
随着茶盏的拂动,盏中浑浊的水液开始剧烈旋转、翻腾!无数细小的气泡被高速旋转的水流裹挟、切割、细化!水面上开始浮现出一层极其细腻、如同牛乳般的白色泡沫!
泡沫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在茶筅精妙的拂动下,泡沫层开始变得绵密、紧实!如同刚刚打发的鲜奶油!细腻洁白!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谢远山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盏中那层越来越厚的雪白沫饽。深陷的眼窝深处,锐利的光芒微微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深入骨髓的焦躁。他的呼吸似乎变得略微急促,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
苏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茶筅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拂动的速度、角度、力道都妙到毫巅!盏中的沫沫在她的精妙控制下,不仅越来越厚,而且表面开始变得极其光滑、平整!如同覆盖了一层新雪!
当沫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厚度均匀、表面光滑如镜、紧贴盏壁形成完美的“咬盏”时!
苏晚的右手手腕极其精妙地一旋!一收!
茶筅如同归巢的乳燕,瞬间从沫饽表面轻盈提起!带起最后一缕细微的涟漪!
点茶完成!
一盏完美的宋代点茶!雪白的沫饽如同凝固的云朵,温顺地覆盖在青碧色的盏中,散发出清冽悠长的茶香。茶室内,只剩下铁釜中水泡翻滚的微弱声响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苏晚缓缓放下茶壶。左手依旧稳稳托着茶盏。琥珀色的眼瞳平静地抬起,望向轮椅中的谢远山。声音清冷无波:“谢先生,请用茶。”
陈管家上前一步,想要接过茶盏奉给谢远山。
“慢。”谢远山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苏晚脸上,又缓缓移向那盏完美无瑕的点茶。“你……点得很好。”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这沫饽……如同初雪。只是……”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锐光一闪,“雪下……藏着什么?”
苏晚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冰冷,转瞬即逝。“雪下自有乾坤。”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谢先生慧眼如炬,何不……亲自拨云见日?”
谢远山枯瘦的手指猛地一紧!轮椅扶手发出轻微的呻吟!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苏晚!又缓缓移向那盏雪白的沫饽!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陈管家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远山沉默着。死寂如同厚重的冰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如同鹰爪的手。那只手因为病痛和衰老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缓缓伸向茶盏。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即将触碰到那层如同初雪般纯净的沫沫表面。
就在指尖距离沫沫仅剩毫厘的瞬间!
苏晚托着茶盏的左手手腕,极其隐蔽地、如同拂去尘埃般,极其轻微地……向内……一旋!
动作微小!快如闪电!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绝对穿透力的、如同冰针震颤般的无形波动!毫无征兆地从茶盏深处传来!瞬间掠过谢远山伸出的指尖!
“呃!”谢远山闷哼一声!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刺中!剧痛瞬间窜入神经!他的动作猛地一滞!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晚!
就在他指尖剧痛、心神剧震的瞬间!
盏中!那片完美无瑕、光滑如镜的雪白沫饽表面!毫无预兆地……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
涟漪中心!一点极其微小的、如同墨滴入水般的……黑色!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那点黑色极小!如同针尖!却异常清晰!在雪白的沫饽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妖异!
黑色如同拥有生命!迅速晕染、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又如同……在雪白宣纸上迅速蔓延的……血渍!
黑色蔓延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在沫饽表面……清晰地勾勒、显现出……两个由无数细微黑色颗粒构成的、扭曲而狰狞的……篆体大字!
字迹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雪白的沫饽之上!烙印在谢远山骤然收缩的瞳孔之中!
【凶——手——】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同时在谢远山脑海中炸响!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掌控!所有的伪装!都在看清这两个字的瞬间!被彻底轰得粉碎!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混杂着被彻底洞穿的恐慌、无法置信的巨大荒谬感和一种……被当众扒皮抽筋般的、深入骨髓的耻辱与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
“呃啊——!!!”一声充满了巨大痛苦、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深入骨髓暴怒的嘶吼!猛地从谢远山喉咙深处炸开!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暴怒而剧烈痉挛起来!那只伸出的手猛地收回!狠狠拍在轮椅扶手上!
“放肆!!”陈管家脸色剧变!厉声呵斥!身体下意识地前冲!想要护住谢远山!
“滚开!!”谢远山猛地一挥手臂!巨大的力量带着狂暴的戾气!狠狠将陈管家推开!他枯槁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深陷的眼窝赤红如血!死死瞪着茶盏中那两个如同诅咒般的黑色大字!又猛地转向苏晚!那眼神里充满了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如同恶鬼般的狰狞!
“妖女!!”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毁灭性的暴戾,“你……你竟敢……用这妖术……污蔑老夫?!”
苏晚依旧稳稳地托着茶盏。琥珀色的眼瞳平静地迎上他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目光。沫饽上那两个黑色的“凶兽”大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霜的匕首:“污蔑?谢先生何不看看……这雪下的……可是真相?”
“真相?!”谢远山发出一声扭曲的狂笑!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哈哈哈!真相?!你想要真相?!”
他的身体因为狂笑而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指着茶盏!又猛地指向苏晚!赤红的眼珠因为极致的暴怒和某种被强行撕开的巨大痛苦而剧烈凸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厉鬼的尖啸!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颤栗:
“好!老夫告诉你真相!”
“楚宁——!!!”
“她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她是你——”
“一母同胞的——”
“双胞胎姐姐——!!!”
轰隆隆隆——!!!
如同在苏晚的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精神核弹!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认知!都在谢远山这声石破天惊的嘶吼中!被彻底炸得粉碎!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混杂着无法置信的巨大荒谬感、深入骨髓的剧痛和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的巨大空洞,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
双胞胎……姐姐?!
楚宁?!
“不……不可能……”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苏晚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嘶哑,颤抖,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无法言喻的剧痛!她死死盯着谢远山那张因为暴怒和疯狂而彻底扭曲的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汝窑茶盏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猛地一晃!
盏中!那片覆盖着“凶手”黑字的雪白沫饽!在剧烈的晃动下!猛地……崩塌!
雪白的沫饽如同融化的冰川!瞬间瓦解!塌陷!露出底下……那早己冷却、变得浑浊、如同泥浆般的……褐色茶汤!
那两个狰狞的“凶手”黑字!在崩塌的沫沫中迅速扭曲、破碎、消融!如同被泥浆吞噬的……罪证!
“呃啊——!!!”
谢远山看着那崩塌、消融的“凶手”二字!如同看到了某种解脱!又像是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他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嘶吼!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那只如同鹰爪般的手!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狠狠抓向苏晚手中那盏正在崩塌的茶!
“毁掉!!”
“都给老夫——毁掉——!!!”
砰——!!!
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
汝窑天青釉茶盏!连同盏中崩塌的沫饽和浑浊的茶汤!被谢远山狂暴的力量狠狠打飞!重重撞在冰冷的青石茶台上!
瞬间!
粉身碎骨!
青碧色的碎片混合着褐色的茶汤和雪白的沫沫残骸!如同被肢解的尸体!在光滑的青石台面上……西散飞溅!流淌!晕开一片……狼藉的、冰冷的……绝望!
茶室内。死寂如墓。
只有谢远山粗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和苏晚……那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如同石雕般凝固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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