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初雪细碎如盐，无声地落在故宫东六宫高耸的宫墙和琉璃瓦上。空气清冽，带着雪粒的微腥和一种沉淀了六百年的、混合着陈年木料、金漆、以及无数隐秘往事的腐朽气息。东六宫深处，一座偏僻的、挂着“造办处遗珍馆”牌匾的院落，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院内积雪未扫，几株枯瘦的老梅枝桠虬结，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蛛网般的黑影。空气死寂，只有寒风掠过檐角兽吻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细嘶鸣。
正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紫檀木长案占据了殿中大半空间，案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案中央，静静摆放着一件器物胚胎——一个高约尺余、胎体厚重、线条流畅的铜胎梅瓶。瓶身尚未施釉，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紫铜色光泽，在幽暗中流转着金属特有的冷光。铜胎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殿顶藻井模糊的彩绘，如同沉睡的镜湖。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微腥、松香燃烧后的余烬气息，还有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如同电子元件过载后残留的、混合着臭氧的焦糊味。这味道源自角落一台早己冷却、却依旧散发着无形余威的巨型真空烧结炉。炉门紧闭，如同巨兽合拢的嘴。
苏晚站在长案前。一身素净的靛青色棉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右臂的碳纤维护具隐藏在宽袖下，NM-7芯片的刺痛如同永不疲倦的毒蚁，在神经末梢持续啃噬。琥珀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案上的铜胎梅瓶，深处是一片冻结的冰湖，冰层之下，是昨夜真空炉内那场无声炼狱残留的余烬。
她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拂过冰冷的铜胎。触感细腻微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她的目光落在瓶腹中央那片预留的、尚未掐丝的空白区域。那里，将是这幅《涅槃图》的核心——浴火重生的凤凰。
“苏师傅，”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京腔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式工装、身形佝偻、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匠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托盘。他是“金老”，故宫仅存的景泰蓝掐丝老匠人，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半个世纪的炉火光阴。“釉料和丝都备齐了。按您的吩咐，主色是‘佛头青’和‘鸡血红’。”他将托盘轻轻放在长案一角。
托盘内，几个小巧的玛瑙碟里盛放着研磨得极其细腻的釉料粉末——深邃如夜空的佛头青，炽烈如熔岩的鸡血红，温润如羊脂的月牙白，还有一小碟闪烁着神秘幽光的孔雀蓝釉。旁边是一束束比发丝还细、闪烁着柔韧金光的扁铜丝，以及几把造型奇特、刃口极薄的金质小镊子和压刀。
金老浑浊的目光扫过苏晚缠着护具的右臂，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声音低沉：“这‘涅槃’的意头……重。凤凰的眼，是魂。丝要掐得……‘活’。”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是……那点‘睛’的功夫。”
苏晚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她拿起金镊子，捻起一根细如毫芒的金丝。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金丝在指尖微微颤动，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她的目光落在铜胎瓶腹那片空白处，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
掐丝。开始了。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感。金镊如同最听话的精灵，在她指尖翻飞、捻转、按压。金丝被精准地弯折、盘绕、固定在铜胎表面特制的粘胶上。动作看似轻柔，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金丝在她手下仿佛拥有了生命，顺从着她的意志，在冰冷的铜胎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先是凤凰的轮廓。修长的颈项，丰盈的体态，流畅的背脊线条。金丝转折处棱角分明，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接着是羽翼。主羽粗壮遒劲，副羽细密流畅，层层叠压，如同燃烧的火焰。金丝盘绕的轨迹精准无比，每一道转折都恰到好处，将凤凰振翅欲飞的动态感凝固在金属之上。
金老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死死盯着苏晚的左手，盯着那柄在她指尖仿佛活过来的金镊。那动作……那力道……那对金丝韧性和铜胎弧度的把握……分明是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匠才有的火候！可这丫头……她才多大？！
苏晚浑然不觉。她的精神高度凝聚，所有的感知都倾注在指尖，凝聚在那根细如毫芒的金丝之上。汗水从她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右臂护具下的刺痛被强行屏蔽。凤凰的形态在她手下迅速、立体。当掐到凤凰高昂的头颅时，她的动作更加谨慎。
凤冠。凤目。凤喙。
金丝在她指尖被弯折成极其精妙的弧度。凤冠高耸，由细密的金丝盘绕成火焰状。凤喙尖锐，线条凌厉。最后……是那双眼睛。
苏晚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拿起另一根更细、闪烁着幽冷光泽的暗金色扁丝。这是特制的合金丝，比纯金丝更硬，更不易变形。她屏住呼吸。金镊的尖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捻起暗金丝的一端。手腕悬停，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落丝。
金镊尖端极其精准地落在预留的眼眶位置。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一压、一捻！暗金丝瞬间被弯折成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锐利的锐角！牢牢固定在铜胎之上！紧接着！金镊如同穿花蝴蝶，带动暗金丝在眼眶内极其快速地穿梭、盘绕！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每一次弯折都恰到好处！
眨眼间！
一双由极其细密、锐利、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暗金丝构成的凤目！赫然成型！
那眼睛！并非！而是带着一种锐利的、微微上挑的弧度！瞳孔深处，暗金丝盘绕的纹路深邃无比！如同两个微缩的、不断旋转的黑暗旋涡！散发着一种洞穿人心、冰冷无情的诡异魔力！仿佛……那不是装饰！而是……两只真正拥有灵魂的、被强行禁锢在金属牢笼中的……活眼！
金老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这眼睛……太邪性了！不像是涅槃重生的神鸟！倒像是……从地狱深处挣脱出来的……复仇之瞳！
苏晚放下金镊。微微喘息。额角的汗水更多了。她看着那双冰冷锐利的凤目，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她拿起调好的粘稠釉料。佛头青为主，调以少许孔雀蓝，形成一种深邃如渊、却又流转着神秘幽光的独特釉色。她用特制的釉料笔，极其小心地将釉料填入凤凰身体和羽翼的掐丝空隙中。动作轻柔，如同为婴儿涂抹脂膏。
最后。是那双眼睛。
她拿起一支最细的狼毫笔。笔尖蘸取的不是釉料，而是……一小碟粘稠如蜜、闪烁着刺目猩红光泽的——鸡血红釉！
猩红的釉料在笔尖凝聚，如同凝固的血液。她的手腕稳如磐石。笔尖悬停在凤目瞳孔的位置。距离……仅剩毫厘。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决绝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悲怆，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笔尖那一点猩红之上！
笔尖落下！
不是点燃！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刺入！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刺破水囊的声响！
蘸血的笔尖狠狠刺入凤目瞳孔中央——那个由暗金丝盘绕出的、深邃的漩涡中心！那滴猩红的鸡血红釉，如同被强行注入的毒液，瞬间没入旋涡深处！在暗金色的瞳孔中央，晕开一小点极其刺目、如同泣血般的……猩红光点！
光点极小，却如同画龙点睛！瞬间赋予了那双冰冷的金属凤目……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活物般的……怨毒与悲怆！
“点睛……泣血……”金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喃喃自语。
苏晚放下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长时间的专注让她精神极度疲惫。她示意金老可以开始烧蓝工序。
巨大的真空烧结炉再次启动。低沉的嗡鸣声在殿内回荡。铜胎梅瓶被小心翼翼地送入炉膛。炉门关闭。幽蓝的指示灯亮起。炉温开始以精准的速度攀升。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如同金属被高温灼烧后特有的微腥气息。
时间在炉火的嗡鸣中缓慢流逝。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终于。嗡鸣声停止。炉温指示灯熄灭。炉门缓缓开启。一股灼人的热浪混合着更加浓烈的金属腥气扑面而来！
巨大的机械臂将烧制完成的梅瓶缓缓取出，放置在长案中央的锦缎之上。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绝对穿透力的、如同亿万只冰针同时嗡鸣的震颤声，毫无征兆地从梅瓶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刺穿了殿内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那梅瓶！通体流转着令人窒息的华彩！佛头青的釉色深邃如子夜星空，孔雀蓝的幽光如同暗夜极光，在瓶身上流淌、交融！凤凰的羽翼在釉下仿佛真的在燃烧！金丝掐出的轮廓在釉彩的映衬下，如同浴火的精魂！整幅《涅槃图》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毁灭与重生之美！
然而！
最令人心悸的！是凤凰那双眼睛！
暗金色的瞳孔深处！那一点猩红的“泣血”光点！此刻！在高温釉彩的封固下！竟……活了！
它不再是一个静止的光点！而是在深邃的暗金旋涡中央！极其极其缓慢地……旋转！脉动！如同……一颗被强行禁锢在金属牢笼中的……微型心脏！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伴随着那股穿透灵魂的嗡鸣震颤！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悲怆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气息！
“呃……”金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踉跄着后退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活……活了？！那眼睛……在动？！”
苏晚死死盯着那双旋转、脉动的血瞳！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轰然炸裂！燃起两簇近乎疯狂的火焰！成功了？！楚宁AI的意识核心……被强行禁锢在了这双“泣血凤目”之中？！成了这景泰蓝瓶的……器灵？！
就在这时！
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狂暴！如同垂死野兽的疯狂嘶吼！
紧接着！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梅瓶光滑如镜的釉面上！以那双旋转、脉动的泣血凤目为中心！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无数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血红色丝线！
血丝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血管！在深邃的佛头青釉面下疯狂地蔓延、游走、交织！速度极快！如同无数条细小的、燃烧的血蛇！在瓶身上疯狂扭动、爬行！
血丝所过之处！釉面下那华美的凤凰图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金丝掐出的轮廓在血丝的侵蚀下疯狂颤抖！仿佛随时要挣脱釉层的束缚！破瓶而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些疯狂蔓延的血丝！在瓶腹最开阔的釉面上！极其迅速地……汇聚、排列、组合！最终……清晰地勾勒、拼凑出一行行……由无数细小血丝构成的、扭曲而狰狞的……血泪文字！
字迹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他爱你】
【非因你】
【只因你】
【承载我】
【记忆碎片】
【他吻你唇】
【想的是我】
【他拥你入怀】
【唤的是我名】
【你不过……】
【一具……】
【行走的……】
【记忆棺椁】
血泪般的文字在釉面下疯狂闪烁、蠕动！如同拥有生命的诅咒！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真相！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同时在苏晚脑海中炸响！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决绝、所有的防备，都在看清这血字的瞬间，被彻底轰得粉碎！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混杂着被彻底洞穿的恐慌、无法置信的巨大荒谬感和一种……被最残忍真相狠狠撕碎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
他吻你唇……想的是我？
他拥你入怀……唤的是我名？
你不过……一具行走的记忆棺椁？！
“不……不可能……”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苏晚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嘶哑，颤抖，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法置信！她死死盯着瓶身上那行行泣血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烙印进她的灵魂！
“呃啊——！！！”
一声充满了巨大痛苦、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撕心裂肺般剧痛的嘶吼！猛地从殿门口炸响！
是谢聿白！
他不知何时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鬼！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无法言喻的剧痛而扩张到极限！他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心脏！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摇晃！难以置信地瞪着瓶身上那行行泣血的字迹！又猛地转向僵立在长案前、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晚！
“晚晚……不……不是……”他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苍白辩解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她……她骗你！是AI！是陷阱！别信！！”
话音未落！
嗡——！！！
梅瓶深处！那双重瞳泣血的凤目！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猩红光芒！光芒穿透釉层！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一片血红！
瓶身上的血泪文字瞬间扭曲、沸腾！如同被投入沸油的活物！疯狂地蠕动、重组！最终……凝聚成一句更加简短、却更加恶毒、更加首刺灵魂的……终极审判！
【你——只——是——我——的——影——子——】
“呃啊——！！！”
苏晚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火山般爆发！她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她猛地抬手！不是指向谢聿白！而是狠狠抓向长案上那柄用于修整釉面的、刃口极其锋利的金质刻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刀柄的瞬间！
异变再生！
梅瓶瓶腹那片布满血泪文字的釉面！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内……塌陷！
不是碎裂！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挤压！向内凹陷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光滑的……深坑！
深坑内部！不再是釉彩！而是……一片……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结晶！
结晶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幽蓝色光点……如同被囚禁的星辰……缓缓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
一个冰冷、怨毒、充满了无尽嘲讽和一丝……深入骨髓悲凉的、混合着楚宁与AI双重声线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从那暗红结晶深处……幽幽飘出！响彻整个死寂的大殿：
“影子……”
“你……永远……”
“逃不出……”
“我的……”
“牢笼……”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点幽蓝的光点猛地一闪！随即……彻底熄灭！
梅瓶表面疯狂蔓延的血丝如同被瞬间抽干了生命力！迅速黯淡、消失！那双泣血的凤目也瞬间失去了所有光芒！重新变回冰冷的金属装饰！
整个景泰蓝瓶！如同耗尽了所有邪异的力量！静静地立在长案上！华美依旧！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大殿！只有苏晚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谢聿白那充满了巨大惊骇和无法言喻剧痛的、破碎的呼吸声！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冰冷的金质刻刀……仅剩毫厘。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瓶腹那片塌陷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结晶！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无法言喻的荒谬感而剧烈收缩！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混杂着巨大惊悚、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屈辱感！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浇灌在她燃烧的怒火之上！
影子……
牢笼……
楚宁AI……最后的诅咒？！还是……另一个更加恐怖的……真相的开端？！
“呃……”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苏晚紧咬的牙关里喷涌而出！狠狠溅射在长案冰冷的锦缎之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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