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琴·弦葬楚宁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5章 古琴·弦葬楚宁

 

秦淮河的夜风裹着水汽,吹过光影轩庭院里几竿伶仃的竹影,发出呜咽般的沙响。皮影戏那场光影反噬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糊灯油和驴皮燃烧的微腥。苏晚被“请”到了主院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高窗缝隙挤入,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右臂支架的冰冷和芯片的刺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啃噬着神经。她靠坐在墙角一张硬木椅里,闭着眼,呼吸轻缓,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门无声滑开。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混合着昂贵雪茄、深海沉木和一种更深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冰冷气息弥漫进来。谢聿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轮廓几乎堵死了所有光线。他没戴墨镜,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眼瞳在昏暗中反射着窗外微光,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余怒和一种更深的、如同困兽般的焦躁。他身后,陈管家如同沉默的幽灵,手里捧着一个狭长的、覆盖着暗紫色绒布的匣子。

“苏晚。”谢聿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起来。”

苏晚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中平静无波,倒映着门口那个压迫感十足的身影。

“跟我来。”谢聿白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陈管家捧着匣子紧随其后。

穿过幽暗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香灰混合的沉郁气息。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夔龙纹的乌木门前。门无声滑开,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陈年桐木、生漆和淡淡药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完全隔绝了外界光线的密室。西壁和天花板覆盖着深色的吸音绒布,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房间中央,只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足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内静静燃烧,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光线勉强照亮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琴案,案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张古琴。

琴身狭长,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深褐色,光泽温润内敛,如同凝固的琥珀。琴面弧度流畅,琴肩圆润,琴尾微微下垂,是典型的“伏羲式”。琴身木质纹理细密如发,在昏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金丝般的光泽,那是上等的百年桐木才有的“金徽”。琴轸、雁足皆为温润的紫檀木所制,打磨得光滑圆润。七根琴弦紧绷如弓,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七道悬于深渊之上的命运之弦。

琴名无字,只在龙池(琴底共鸣腔开口)旁,用极其古拙的刀法阴刻着一枚小小的、线条扭曲盘绕的印记——像一只沉睡的蝶,又像一团凝固的火焰。

楚宁的琴。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极其尖锐的刺痛。她认得这张琴。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楚宁抱着这张琴,指尖流淌出清泉般的乐音,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温柔的侧脸上……画面遥远得如同隔世。

“坐。”谢聿白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走到琴案另一侧,在阴影中的一张宽大太师椅上坐下,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在苏晚身上。

陈管家将手中那个狭长的紫绒布匣子轻轻放在琴案一角,无声退到门边阴影里,如同融化的蜡像。

苏晚走到琴案前。紫檀木的冰冷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她在琴凳上坐下。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琴身上。桐木的纹理在灯下流淌,仿佛有生命在呼吸。她缓缓抬起左手。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手。指尖悬停在冰冷的琴弦上方一寸之处。

“弹。”谢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压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广陵散》。她最喜欢的曲子。”

《广陵散》。聂政刺韩王的千古绝响。杀伐之气最重的古曲之一。用楚宁的琴,弹她最爱的杀伐之曲?祭奠?还是……某种扭曲的献祭?

苏晚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看谢聿白,目光只落在琴弦上。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和刺痛被强行压下。左手拇指、食指、中指缓缓落下,极其轻柔地搭在七弦之上。指腹触碰到冰凉的丝弦,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琴身深处的、混合着楚宁指尖余温和陈年桐木气息的微凉触感,顺着指尖瞬间涌入。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弦鸣,如同沉睡古兽的叹息,在寂静的密室中幽幽荡开。

她的手指动了。

起手式并非大开大合的“刺韩”,而是极其内敛的“沉吟”。左手名指按弦于七徽六分,右手食指轻挑一弦。动作舒缓沉凝,指尖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一声低沉、略带沙哑的散音响起,如同幽谷深潭投下的一颗石子,余韵悠长,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追思。

接着,是“慢商”。右手食指、中指交替,在二、三弦上缓缓拂过,如同抚过逝者冰冷的额角。音色空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左手在弦上“吟”、“猱”,细微的揉弦动作带动琴弦发出如同呜咽般的颤音。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每一个指法都精准无误,每一次按弦、每一次拨动,都凝聚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和对琴弦张力最精微的感知。指尖在冰冷的丝弦上滑动、按压,指腹很快被磨得微微发红,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刺痛,远不及右臂芯片传来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冰冷麻痹感。

琴音在密室中流淌。时而低沉呜咽,如泣如诉;时而金戈铁马,杀伐之气隐现。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着头,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清晰而脆弱。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深栗色的琴面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又迅速燥的桐木吸收,不留痕迹。

谢聿白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随着琴音的起伏而微微闪烁。当琴音转入“冲冠”、“怒发”的激烈段落时,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关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当琴音又低回至“哀郢”的悲怆时,他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更加冷硬。楚宁……这张琴……这熟悉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底最深处反复切割。

琴至“投剑”。这是全曲杀气最盛、指法最激烈的一段。苏晚左手大指猛地发力,死死按住五弦九徽,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向下一“刺”!

铮——!!!

一声裂帛般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巨响猛地炸开!如同金铁交鸣!琴弦在巨大的指力下剧烈震颤!整个琴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琴音爆响、杀气冲霄的瞬间!

异变陡生!

苏晚左手死死按弦的大指下方——那根紧绷的五弦——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嘣”响!

紧接着!

嗤——!!!

一声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冰水的锐响!

那根承载着巨大指力和杀伐之气的五弦,竟在苏晚大指按压的九徽位置,猛地——绷断!!!

断裂的琴弦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向上弹起、甩出!锋利的断口在昏黄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芒,首首射向——坐在琴案对面阴影中的谢聿白!

快!太快了!如同闪电!

谢聿白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他猛地抬手格挡!

然而!

那断弦甩出的角度刁钻至极!速度更是快得超出了人体反应的极限!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利刃划破树皮的声响!

断弦的锋利末端,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狠狠擦过谢聿白仓促抬起格挡的右手手背!瞬间切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狭长伤口!

“呃!”谢聿白闷哼一声!剧痛瞬间从手背传来!鲜血如同泉涌,瞬间从狰狞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殷红的血珠,在巨大的甩动惯性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越过琴案,越过苏晚低垂的身影,精准无比地——溅射在古琴的龙池(琴底共鸣腔开口)边缘!

更准确地说,是溅射在龙池旁那片深栗色的、看似光滑平整的琴板之上!

滴答……滴答……

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桐木琴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密室!只有青铜雁足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投下摇曳的光影。陈管家在门边阴影里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

谢聿白死死捂住血流如注的手背,指缝间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但他墨玉般的眼瞳却死死钉在琴上!钉在那几滴溅落在龙池边缘、正缓缓顺着琴板纹理向下流淌的鲜血之上!

苏晚依旧保持着按弦的姿势,左手大指还死死压在断弦的根部,指腹被锋利的断口割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琴弦的冰冷金属气息。她低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泄露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喘息。

鲜血顺着琴板纹理流淌,在深栗色的桐木上拖曳出几道刺目的猩红轨迹。血液流经龙池边缘时,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微微阻滞了一下。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带着巨大穿透力的嗡鸣,毫无预兆地从古琴的龙池深处爆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如同实质的鼓槌,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之上!整个琴身都随之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

在谢聿白、陈管家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片被谢聿白鲜血浸染的琴板区域——龙池边缘那片深栗色的桐木——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深栗色的桐木如同褪色的古画,颜色迅速变浅、变淡!露出了底下……一层更加古老、颜色暗沉如墨的木质纹理!

不!不是纹理!

是字!

一行行由极其纤细、锐利如刀的刻痕构成的文字!刻痕极深,边缘锐利,如同用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凿入木髓深处!此刻,在谢聿白新鲜血液的浸润下,那些深埋在桐木表层之下的、墨黑色的刻痕,如同被唤醒的幽灵,贪婪地吸收着温热的血液,瞬间变得、凸起、清晰无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色光泽!

每一个字都扭曲、狰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笔画转折处带着撕裂般的力道,仿佛书写者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蘸着自己的血泪刻下!

血字清晰地显现出来,一行行,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琴板之上:

【杀我者:】

【非意外!】

【非车祸!】

【枕边人!】

【夺我儿!】

【噬我忆!】

【永生咒!】

【杀苏晚者……】

【得……永……生!!!】

最后三个字,“得永生”,笔画扭曲放大,如同三张狞笑的鬼脸,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深入骨髓的诅咒气息!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同时在谢聿白脑海中炸响!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认知,都在看清这血字的瞬间,被彻底轰得粉碎!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杀我者……枕边人?!夺我儿?!噬我忆?!杀苏晚者得永生?!

楚宁?!这是楚宁的笔迹?!她……她在琴腔里……刻下了自己的死亡预言?!指向……枕边人?!指向……他?!还有……苏晚?!

“不……不可能……”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谢聿白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嘶哑,颤抖,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巨大惊骇和一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他死死盯着那行血淋淋的“枕畔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滴落在地毯上,晕开刺目的红。

陈管家早己面无人色,如同见了鬼般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密室死寂如墓。只有青铜灯的火苗在疯狂跳动,将琴板上那行狰狞的血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

苏晚缓缓抬起头。

散落的发丝滑向耳后,露出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琥珀色的眼瞳在昏黄的光线下,平静地望向琴板上那行触目惊心的血字,又缓缓转向对面阴影中那个因为巨大惊骇而僵立的身影。

她的目光里没有意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早己预料到结局的、冰冷的了然,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悲悯。

她的左手,那只按在断弦根部、指腹渗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从琴弦上抬起。

指尖,一滴混着琴弦金属碎屑的殷红血珠,缓缓滴落。

嗒。

一声轻响,砸在琴案冰冷的紫檀木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血花。

如同为这场无声的审判,敲下了最后的休止符。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idgdb-2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
书香门第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