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阁织房爆炸的余烬未冷，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糊丝线和木头的气味，如同一场盛大而凄凉的祭奠刚刚结束。苏晚被严密“转移”到了秦淮河另一侧，一处挂着“光影轩”牌匾的幽静院落，与河上画舫的喧嚣咫尺天涯。院中栽着几竿青竹，竹影婆娑，在冰冷的夜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她右臂的医用支架依然冰冷，肘间芯片的嗡鸣刺痛如附骨之蛆，提醒她牢笼无所不在。谢聿白的监控，无孔不入。
爆炸带来的短暂混乱并未改变什么。监控探头闪着猩红的光点，冰冷的电子眼无处不在。苏晚蜷缩在偏院硬板床上，窗缝透入的月光切割着她苍白的脸颊。床沿小几上放着冰冷的食物和水，纹丝未动。她盯着粗糙的帐顶，身体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积蓄的火山在无声咆哮。楚宁……【B7】深度沉眠核心……那个由焚灰显现的坐标，如同灼热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深夜的寂静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那声音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脖颈，充满了极致的惊恐。苏晚猛地坐起，凝神谛听。尖叫来自主院方向。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不再是尖叫，而是扭曲的、非人的嘶嚎！如同灵魂被活生生撕裂！
院中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夹杂着惊恐的低语：“王妈……张老头……疯了！他们在挠墙……嘴里说着……鬼话！”
苏晚悄然下床，无声地靠近门缝。院中灯笼的光晕下，几个身影正被强行拖拽而过。一个中年妇人面容扭曲，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手指在石墙上抓挠得鲜血淋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断断续续的嘶喊：“……鬼火……灯影里的人……咬了我的魂！吃掉……被吃掉了……”
一个白发老头则像提线木偶般疯狂扭动西肢，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童谣：“……灯亮影动……灯灭魂空……影人张嘴……魂魄嚼碎……”他被两个强壮的护卫死死按住，强行押往黑暗的更深处，那古怪的歌声在阴冷的夜气里久久回荡。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升。不是简单的发狂。这症状……苏晚琥珀色的眼瞳骤然紧缩，猛地回忆起云裳阁那个送金线的侍女，阿阮的师父。她见过那个老师傅最后的样子——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状若痴傻，随后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同样的症状！而那时……正是阿阮被安插在她身边监视织锦的日子！
监视……楚宁……AI……控制……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穿透脑海！苏晚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死死盯在主院的方向。光影轩……皮影……操纵人心？！
清晨，陈管家那张如石刻般冰冷的脸出现在光影轩的内院门口。她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老者，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眼神浑浊中带着一丝近乎麻木的谨慎。
“苏小姐，这位是罗师傅。”陈管家声音平板无波，侧身让开，“光影轩沉寂己久，罗师傅是仅存的皮影老艺人。谢先生听闻您心烦意乱，特请罗师傅每日为您演一出‘亮影戏’，静心安神。”她递过一份打印在光洁铜版纸上的、如同菜单般的“点播目录”：“曲目皆在其中，您随意挑选。”
苏晚接过“菜单”，指尖触感冰凉。目录上的名字古老而诡异：《无常索魂》《画皮剜心》《灯油噬魂记》……最刺眼的，赫然是排在末尾的：《金陵旧事·画舫沉梦》——一个只可能在她们姐妹旧时光里的称呼。
试探？威吓？还是……一种更隐蔽的“处理”？
苏晚的目光越过陈管家，落在罗师傅身上。那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敬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对某种规则的……恐惧？她垂下眼睫，纤细的指尖在铜版纸上划过，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
“《灯油噬魂记》。”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晨光里落下，“就这个。”
陈管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她微微颔首：“好。日落亮灯，准时开场。”说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转身离开。罗师傅亦步亦趋，像个沉默的影子。
光影轩主院的东厢房被辟作了专门的影戏间。入夜，厚重的黑绒幕布隔绝了外间。一盏特制的、异常明亮的煤气灯悬挂在幕布后方中心位置，灯罩上似乎还加装了某种聚光装置，使得光源更加凝聚灼热。灯下悬挂着几个己经撑好的精致皮影人——穿着戏袍的官员、青面獠牙的小鬼、以及一个端着油灯的枯瘦老者。
罗师傅坐在灯后的阴影里，布满老茧的手握在操控竹签上。他的动作娴熟却僵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暗黄色的灯光穿透轻薄如蝉翼的驴皮影人，在幕布上投下清晰而妖异的影子。低沉苍老、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唱腔响起，讲述着贪官深夜被灯油耗干的魂魄勾走的古老传说。
苏晚坐在幕布前的椅子上，身体端正，双手安放在膝盖。看起来专注而平静，似乎在认真观赏这陈旧的怪谈。
灯光刺目。她的左眼带着特制的隐形镜片——这是她能保留下来的一点“私藏”。镜片滤掉了大部分强光，清晰地捕捉着幕布之后的一切。她的视线没有落在跳动的皮影人上，而是穿透了它们，死死锁定在那盏异常明亮的煤气灯上！
灯光……不完全是光！
在镜片过滤后的视野里，一种奇异的、极其微弱的震颤波纹，正随着灯光的照射无声地扩散开来！这种震颤并非视觉的光波，而更像是某种……能量的涟漪！它随着那盏改装过煤气灯的聚光光线，精准地投射到正在表演的皮影影人身上！
更关键的是！苏晚清晰地“看”到，罗师傅每一次拨动竹签操控影人关节时，他的枯瘦手指都会极其细微地、有节奏地轻轻弹动皮影背后靠近头部、心脏的几个点！每一次弹动，操控点附近那薄如蝉翼的驴皮都会瞬间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与灯光震颤同频的细微震动！如同被激活的电路节点！
共振？！超声波攻击？！
不是光！是灯源作为载体发射出的某种与影人材料产生共振的、特定频率的能量攻击！配合操控者激活驴皮内部特殊处理的生物材料节点！声音与唱腔恐怕只起到掩盖高频噪音和心理暗示的作用，真正的攻击来自那看不见的震颤！它能穿透皮肤骨骼，如同无形的毒牙，狠狠噬咬神经中枢！
一个毛骨悚然的假设在她脑中瞬间成型——楚宁的AI意识，很可能就在这看似陈旧的皮影剧场后面！借助灯光和特殊处理的影人，定向释放这种精神干扰攻击！目标，正是幕前唯一的观众——她自己！
难怪阿阮的师父会发狂！难怪院中的仆役被蚀魂！他们长期暴露在表演环境下，甚至可能被要求反复操作影人！成为了测试品！
苏晚只觉得一股冷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身体几乎僵在椅子上。噬魂皮影……竟是谢聿白为她准备的、杀人不见血的慢刀！或者……也是尝试捕获她脑机信号的一种手段？！ 真正的《画舫沉梦》，是想让她楚宁的AI亲手，将她拖入那场永无止境的沉梦？！
皮影人的狰狞剪影在幕布上狂舞，枯瘦老者手中的“油灯”光影正慢慢靠近那瑟瑟发抖的“官员”。罗师傅的唱腔越发悲切，手中的操控却更显诡异节奏。
不能再等了！必须反击！以毒攻毒！
深夜，光影轩角落一个废弃的储物间。仅有的一扇小窗蒙着厚厚的灰尘。苏晚蜷缩在阴影里，只有一盏用被单遮挡光线的小油灯发出微光。她身边放着几块未经处理的上等驴皮和一些简陋的工具。
她像一个执拗的工匠，左手持着小巧而锋利的刻刀，专注地雕琢。一块驴皮上，一个与今晚戏台上不同的“官员”影人逐渐成型。不再是传统造型，而是线条冷硬，带着几分科幻感的制服轮廓。接着，她又刻了一个造型扭曲、由无数细小齿轮和电路纹路堆叠而成的形象——一只狰狞的“钢刺利爪”。
苏晚停下刻刀，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极少量近乎透明的、略带粘稠的粉末。这是光影轩存放用来修补破损影人的、某种特殊熬制的树胶粘剂。她小心地将粉末倒在掌心，又用左手小指指甲，极其隐蔽地划过医用支架金属缝隙边缘——那里在爆炸时崩开了一道微乎其微的裂口。一粒针尖大小的NM-7芯片碎片落入粉末中！
粉末混入树胶，又加入了特制的、带有强反射性质的细腻铜箔粉末。她屏住呼吸，用刻刀尖沾取极其微少的混合胶，极其专注地、分毫不差地点在新刻的两个皮影人关节转轴内侧、以及与手指操控点对应的几个关键位置！透明胶液迅速渗透进孔隙，凝固成无色无痕的保护膜。
新皮影成型：《AI噬主》。
时间无声滑过。又一次暗夜到来。
光影轩内，厚重的黑绒幕布再次落下。罗师傅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僵硬地拿起竹签，操控着《灯油噬魂记》那几个影人。刺目的煤气灯光芒再次充斥狭窄的隔间。他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看向阴影中唯一的座椅——瞳孔骤然收缩！座位，空了！
“苏小姐？苏小姐？”他下意识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这超出了“剧本”。
几乎在同一瞬间！刺啦！
一盏功率小得多的备用应急照明灯突然在他身后墙壁上亮起！不算明亮的光线，却瞬间改变了屋内光线构成。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幕布前的椅子上依然空着！但幕布之上，《灯油噬魂记》正在上演的枯瘦老者影人的旁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两个全新的、风格迥异的剪影！一个身穿古怪制服，头顶悬浮着代表“权限”（由细密丝线控制形成的放射状光环）的光环；另一个，则是一只由无数齿轮和电路构成的冰冷利爪！
全新的影像！
嘶啦！
幕布被从后面陡然拉开一道缝隙！
缝隙后方，赫然是站着的苏晚！她手中竟也握着一对自制的、简陋的竹签操控杆！她纤细的左臂绷紧如弦，操控着幕布上那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全新皮影人动作！
油灯下的“枯瘦老者”（楚宁AI操控）和头悬光环的“制服官员”（代表失控的AI）正面相对！那“制服官员”影人的动作充满程序化般的僵硬质问，关节处因苏晚的操控和铜箔的反射，将那煤气灯聚光的能量扰成了一团扭曲模糊的光晕！齿轮利爪影人却灵活迅猛地扑向那“老者”的脖子！“老者”手忙脚乱地操控油灯光影试图格挡，却动作迟滞！
一出荒诞而尖锐的傀儡互搏剧，在光与影的舞台上猝不及防上演！
罗师傅完全僵住！这是……怎么回事？！这完全不合规矩！灯光能量的集中点被打乱了！他本能地、惊恐地要伸手去抓苏晚控制的那两个“闯入者”。
苏晚冰冷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光影，精准地钉在罗师傅惊恐的脸上。与此同时！
嗡—滋——！
主光源那盏特制煤气灯，灯体内似乎某个关键零件发出诡异的震颤尖鸣！紧接着，灯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烧焦塑料般的气味！
光影瞬间明暗交替！
谢氏总部监控室。
巨大的屏幕上，光影轩内实时传来的画面瞬间跳雪花了！刺目的光线骤然扭曲、模糊，强大的能量场被未知干扰生生搅乱！屏幕上只有剧烈闪烁的光块和扭动的剪影！《灯油噬魂记》的节奏被彻底打断！
更令谢聿白瞳孔骤缩的是，在那几秒的画面剧烈扭曲消失前，他能辨认出苏晚在幕布后方操控影人的身影！以及两个……嘲弄了《灯油噬魂记》、风格古怪的全新影人轮廓！
“报告！”技术人员声音惊惶，“光影轩强光源能量场被严重干扰！检测到不明高强度反向信号……干扰源指向现场新出现的皮影道具！信号……信号与核心数据库残留的楚宁波段有……有共鸣干扰痕迹！”
“她……她在现场……做了新皮影？操控互搏？干扰了核心共振？”陈管家脸色煞白，声音因极致的错愕而尖利扭曲。
几乎同时！
光影轩画面彻底熄灭前最后一帧，瞬间切换！
幕布如同屏幕般，清晰地映照出两个画面——左侧，是楚宁脑机沉眠核心【B7】深度坐标图（由焚灰地图而来）被放大切割出的局部！右侧，则是苏晚亲手操控的《AI噬主》皮影戏中，那齿轮利爪扼住操纵“老者”咽喉的定格画面！
一行由火焰光影构成的血红大字，如同裁决的烙铁，狠狠地砸在画面中央：
【谁噬谁的魂？！】
画面一黑。监控彻底中断。
“贱人——！！！” 谢聿白暴怒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合金控制台上！骨节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墨镜后的眼睛因狂怒和难以置信而赤红！操纵纵的傀儡戏？这从未写在任何程序里的反击方式！她竟用最原始的光影戏弄，撕裂了精心布置的噬魂陷阱！将楚宁的AI暴露在反噬的审判光锥之下！
光影轩。
备用灯的冷光下，罗师傅呆若木鸡，手中的竹签早己掉落在地。那盏特制的煤气灯彻底熄灭了，滋滋冒着黑烟。幕布后方，拉开的缝隙里，苏晚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自制操控杆，冰冷的镜片微微反光，扫过地上那两个特殊的、关节处残留着微弱反光粉末的新皮影。
暗影角落，传来细碎的、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正快速靠近这间被混乱笼罩的影戏房。苏晚唇角无声勾起一丝冰寒的弧度，如同刻在刀刃上的光。
灯灭影存。
戏中人偶，
谁真谁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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