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胖子那辆锃亮的轿车卷起的尘土还未完全落定，指尖残留的油腻触感尚在，一股混合着油墨、汗水和尘土的气息便悄然靠近。我转过身，李嫣然正站在资料室门口，手里拿着几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着，清澈的目光落在我怀里那个与工地环境格格不入的、包装精美的茶叶礼盒上，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胖子轿车消失的方向。
“刘工，”她走进来，将文件放在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刚才…是宏发的周老板？”
“嗯。”我将茶叶盒随手放在桌角，拿起她递过来的文件，是几份材料报验单，需要技术负责人签字确认。我拿起笔，目光扫过单据，签下“刘湛”二字。字迹沉稳流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骨。
李嫣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有些犹豫。昏黄的灯光下，她白皙的脸颊线条显得有些紧张。终于，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明显的担忧：“刘工…周大发这个人，在咱们这一片…名声…不太好。”
她顿了顿，似乎斟酌着用词，怕说得太重，又怕提醒得不够：“都说他…做生意路子野，只看钱，不讲规矩。跟他合作…你要小心点。” 她清澈的眸子首视着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和忧虑，像一泓映照着月光的清泉，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
这毫无保留的担忧，如同一股暖流，瞬间穿透了周胖子带来的油腻阴冷，精准地熨帖在心底最深处。在这充斥着算计与利益的现代丛林里，这份源自真心的关切，显得如此珍贵。我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放心，”我抬起头，迎上她担忧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笃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有分寸。”
我放下笔，将签好的单据递还给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窗外那片在暮色中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巨大工地，声音里多了一份超越眼前利益的悠远：“赚钱是其次。主要是…” 我顿了顿，似乎寻找着最贴切的表达，最终，属于大汉太尉那份对器物、对技艺的庄重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真正用起来。”
“真正…用起来？”李嫣然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重复道。她印象中的“老东西”，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展品，是书本上泛黄的图片，与眼前尘土飞扬、钢筋水泥的工地，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嗯。”我微微颔首，目光收回，落在她带着困惑的清丽脸庞上，耐心解释，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比如这次周老板说的仿古建材。青砖，不是随便烧个红色砖坯再染个色就叫‘古法青砖’；瓦当，不同朝代、不同等级的建筑，其纹饰、规制、弧度都有讲究；雕花木构件，更需懂榫卯结构、懂木性、懂古时匠人的心意。这些东西，不该是糊弄人的样子货，不该是粗制滥造的旅游纪念品。”
我的声音渐渐沉静下来，带着一种沉淀千年的厚重感：“它们承载着技艺，承载着文化，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曾经对器物、对居所、对天地那份敬畏与用心。‘修旧如旧’，‘旧’的不仅仅是样子，更是那份‘旧’的精神气儿。如果能有机会，让这些真正带着老祖宗心血和智慧的好东西，在现代的建筑里重新‘活’过来，哪怕只是一砖一瓦，哪怕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停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这些想法，对一个习惯了现代快节奏、更关注柴米油盐和项目进度的资料员来说，或许太过遥远，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
然而，李嫣然却并没有露出不解或觉得可笑的神情。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带着清亮审视或偶尔羞涩的眼眸，此刻却异常专注，甚至…有些失神。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我的眼睛上。
在我的眼底，她看到了光。
那不是对金钱的贪婪，不是对地位的渴望，甚至不是对技术难题的征服欲。那是一种更深邃、更纯粹的光芒，如同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而来的星火，执着地想要点燃些什么。那光芒里，有对过往辉煌的敬仰，有对技艺失落的痛惜，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将断裂的文明脉络重新接续的使命感。
这光芒，超越了工地上日复一日的钢筋水泥，超越了与周胖子虚与委蛇的算计，甚至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世俗意义的成功。
它如此陌生，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李嫣然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强烈的欣赏和一种莫名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
心动于这光芒所展现的、一个她从未真正看清的灵魂深度。
心疼于这光芒背后，那份注定孤独、注定艰难、甚至可能被现实无情嘲笑的执着。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她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灯光，也映着我眼中那簇执着跳动的火焰，波光潋滟，复杂难言。
资料室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工地隐约传来的机械轰鸣。空气中，那份因周胖子而起的浮躁算计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精神共鸣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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