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那辆锃亮的轿车卷着尘土离开料场,也带走了那场剑拔弩张的风波。但“刘工”的名字和那场强硬退货,却像长了脚,在工地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流传,最终也钻进了资料室那扇总是虚掩着的门。
资料室里堆满了图纸、单据和报表,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那是属于李嫣然的。她正埋首在一堆材料验收单和发票凭证里,纤细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跳跃,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核对着一行行枯燥的数字和名称。
“宏发建材…HRB400E螺纹钢…12吨…单价…嗯?”她的指尖停在送货单的一行备注上——“因部分材料存疑,暂未签收,退货处理。验收人:刘湛”。
她的动作顿住了。目光从冰冷的单据上抬起,望向窗外料场的方向。虽然没亲眼目睹那场冲突,但工友绘声绘色的描述早己传入耳中:刘湛如何一眼识破劣质钢筋,如何当众怒斥宏发,如何强硬扣货,又如何面对周老板塞过来的厚信封时,冰冷拒绝,字字铿锵。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退!”
“我要的,是这楼盖得结实!是工友们在上面干活,心里踏实!是住进来的人,夜里睡得安稳!”
工友们转述的话语,带着对“刘工”的崇拜,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在料场强光下平静陈述“叠梁穿斗”方案的侧影,那个在古墓风波中沉默隐忍却最终一击致命的身影。铁面无私,眼光毒辣,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
李嫣然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更大的石子。最初因“刘二狗”身份和“告密”产生的误解与疏离,早己在一次次事件中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混杂着钦佩、好奇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关注。
“嫣然姐,刘工让送过来的预制单元尺寸复核单,放这儿了。”猴子探头进来,放下几张图纸,脸上还带着料场风波后的兴奋劲儿。
“哦…好,谢谢。”李嫣然回过神,接过图纸,目光落在上面清晰标注的尺寸、角度和受力分析简图上。字迹不算漂亮,但异常工整有力,透着一种与工地粗粛环境格格不入的严谨。
她开始主动接触更多与“刘工”相关的工作。预制单元的放样图需要资料室存档备份,她便拿着图纸去找他确认细节;材料退换需要完善单据流程,她便拿着表格去料场找他签字;甚至一些技术交底的会议纪要,她也会整理好,多打印一份放在他那个临时搬进一间小办公室的桌面上。
接触多了,话题便不再局限于冰冷的图纸和单据。
一次,她拿着预制单元吊装节点的受力分析简图去找他签字。刘湛(现在工地上己很少有人再叫他刘二狗)正对着电脑屏幕研究一套复杂的BIM模型,眉头微锁。
“刘工,这份节点受力简图,张工那边说有几个地方受力传递路径有点模糊,想请您再确认一下。”李嫣然将图纸递过去。
刘湛接过图纸,目光扫过那几个被红笔圈出的节点,几乎没有停顿,手指便点在上面:“这里,斜撑与主梁的焊接点,弯矩集中,建议加焊一块三角形加劲肋,分担应力。还有这里,”他的手指移到另一个位置,“这个连接套筒的定位筋,长度再增加5公分,确保插入深度,抗剪力才够。”
他的解释简洁清晰,首指要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李嫣然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追问:“刘工,您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这些细节的?感觉…感觉比设计院出的图还精准。”
刘湛闻言,敲击键盘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顺”了。他脸上习惯性地浮起刘二狗式的憨厚笑容,带着点局促:“咳…瞎琢磨的,瞎琢磨的。以前…以前在老家看人盖大屋,老木匠都这么弄,结实。”
又是“老家盖大屋”?李嫣然心中莞尔,却没有点破。她发现,每当涉及到技术核心或者需要解释他那些超越“钢筋工”认知的见解时,他总喜欢用“老家”、“老木匠”来搪塞。这种笨拙的掩饰,配上他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非但没有降低可信度,反而透出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折的反差。
更让她意外的是,刘湛的“瞎琢磨”似乎并不局限于钢筋水泥。
一次午休,资料室的打印机卡纸,李嫣然正手忙脚乱地拆卸滚轴。刘湛路过,见状便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呼小叫或束手无策,只是沉稳地说了句“我来看看”。他观察了一下结构,手指在几个卡扣处灵巧地拨弄了几下,没用任何工具,只听“咔哒”几声轻响,复杂的进纸通道就被他拆解开来,取出卡死的纸张,再利落地复原。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优雅和从容。
“刘工,您…您以前修过打印机?”李嫣然惊讶地问。
刘湛拍了拍手上的灰,依旧是那副憨笑:“没,就是…就是感觉这玩意儿跟老式织布机的卡梭子差不多,一通百通。”
老式织布机?李嫣然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沾灰工装的男人,再看看那台现代化的打印机,只觉得这比喻荒诞又新奇,偏偏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博学?
还有一次,项目部板房外新移栽了几棵景观树,没几天叶子就蔫了。张工叉着腰在那儿抱怨苗圃坑人。刘湛蹲在树坑边,捻起一点泥土搓了搓,又看了看树根包裹的土球,淡淡说了句:“土太黏,透气差,根沤着了。旁边工地水泥灰大,叶面糊了层灰,呼吸不畅。得换透气的腐殖土,勤喷水洗叶。”
几天后,按他说的做了,树果然缓了过来。张工脸色讪讪,李嫣然却暗自心惊。这哪里是一个钢筋工该懂的东西?园林养护?土壤学?
疑惑的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观察他签字时握笔的姿势,沉稳有力,指节分明,竟隐隐透出一种书法家的风骨;观察他与人交谈时,偶尔流露出的、一种俯瞰全局般的沉稳气度;观察他独处时,望着远处高楼的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每一次工作接触,每一次看似随意的交谈,都让她心跳微微加速,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探究和欣赏的情绪在悄悄滋长。
这天,为了赶一份紧急的预制单元材料预算核对表,李嫣然加班到了很晚。刘湛也留了下来,因为有几张关键的钢筋下料图需要他最终确认。狭小的资料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敲击键盘的轻响。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洒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也柔和地勾勒出李嫣然专注的侧脸轮廓。终于,敲下最后一个数字,李嫣然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抬头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玉盘。
“总算搞定了,累死了。”她轻声自语,带着一丝完成工作的轻松。
正在审视图纸的刘湛闻言,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笼罩着沉寂下来的巨大工地,远处尚未完工的楼宇骨架在月色下投下森然的剪影。此情此景,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大汉宫阙的月夜,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文人情怀不受控制地悄然流露。
他望着那轮明月,眼神悠远,近乎无意识地轻声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清朗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吟诵的是《诗经·陈风·月出》的开篇,描绘月下美人,表达思慕之情。那份跨越千年的文雅与深情,瞬间击穿了现代钢筋水泥的冰冷。
李嫣然猛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湛。这个满手老茧、穿着工装的“刘工”,这个用“老木匠”解释复杂技术的男人,竟然…竟然随口吟诵出如此古老优美的《诗经》?那字正腔圆的古音韵调,那自然流露的文人气质,与她印象中的“刘二狗”形成了天崩地裂般的反差!
月光下,她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如同初绽的桃花。心跳骤然失序,像揣了只小鹿。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审视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愕与探寻。
她微微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飘散在弥漫着油墨味和月光的空气里:
“你…你到底读过多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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